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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第3章 第 3 章

作者:云间燕鹤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1-23 07:51:25 来源:文学城

10

我其实很不满沈济苍。

沈济苍当皇帝概率比沈琦丹高多了,他当了皇帝还能不纳妃不娶后?礼部那些人唾沫星子可以把他噎死。

那这样我家阿然又将被置于何地?

他现在说着一生,阿然可能被骗骗,但我不信,帝王自古多变,现在说得好听,以后哪还记得今日的盟誓?

也不是说沈济苍人不好,沈济苍人很好,把阿然交给他我也放心,但我还是信不过他,现在的他,让我觉得有些古怪,和以前乍看没什么两样,可细看,微小的细节处处透露矛盾。

鬼知晓是不是和沈琦丹打疯了,最近瞧着都有些憔悴。

阿娘从小教育我,说于家有两事排其他所有之前。

“能则护天下,弱则保其家。”

我亦将其刻进骨子里。

我现在还没能护天下,而爹娘用不着我保,所以只有于然我得盯着。

算啦,孩子大了,这家伙自小顺风顺水惯了,受点挫也好。

关于于然的事,我好没来得及想太多,就被沈笙黎打断了。

老师的课上,沈笙黎和我窝在后边,她悄悄把国文课本立起来,悄声道:“阿欣,我且和你说事。”

我也煞有其事地竖起书本:“说,我听着呢。”

她脸颊边爬上一抹绯红:“愿平约我今儿酉时去仙鹤鹊,我便去找了父皇母后,说今去你府上借住一晚。好阿欣,帮帮我吧。”

何桥,约了,沈笙黎。

三个词拼成我不认识的字样。

活了那么多年,我头一遭觉得自己是文盲。

我有些不可置信、精神恍惚。太傅在讲什么,我一点没听进去,我只能听到外面的夏蝉拉着弦,叽里呱啦唱着歌儿。

歌儿越来越小声,天色也渐昏暗。

太学下了课,沈笙黎先是回宫,命雨水收拾好了行装,便风风火火往我府上来,热热闹闹地收拾打扮。我看着稀奇,乘着她专注打扮的空当去寻了顾朝。

我问他:“你忧么?”

顾朝摇头:“不。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我瞎操心也没用。”

我视线默默往下,看向他握紧的拳:“那你握什么拳?想和我切磋一下?”

顾朝好似看到了我背后燃烧的好斗的魂,一下没说话。拳头舒展开,我怕他出其不意给我来一下,往后躲了一下——虽然他从来没有没打过我,但练武的下意识了。

顾朝也看见了我小幅度的闪躲,叹了口气:“败给你了。”

我极其满意:“又赢下手下败将一次。”

他欲言又止。

我懂,有些话,不好说,我替他说:“不如这般,我念着沈笙黎,你忧着何愿平,我俩就一块跟着他们去,免得出了什么事。不然回头可要算在我头上。”

金枝玉叶的三公主来我府上出了事,别说皇上要过来抄我脑袋,我自个都先把我脑袋取了,就这也还不够赔。

顾朝动了动嘴唇,看得出来他很想说什么,但最终他放弃了,木着脸,只点点头同意。

达成了目的,我兴高采烈要回去找阿然。还有些事要叮嘱他,免得回来发现家里遭了贼。

顾朝这时却在我背后幽幽地开口了。

“装聋作哑又能逃到几时?”

我脚步微顿,旋即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继续去找阿然。

心中难免嗤笑。装聋作哑又如何,能安稳无事就是好法子。

背后跟着熟悉的脚步声,若即若离,很明显是顾朝跟了上来。

阿然正在院里吃西瓜,我拉过他,开始和他叮嘱事宜。

“晚些时候阿姐要和你朝哥哥出去,不知晓哪个时辰回来。到了用膳的时候你就先吃,不等我们……”

顾朝姗姗来迟,脚停了嘴也不停:“你如母的长姐不要你了,小于然。以后要自己过苦日子喽。”

于然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朝,显然想象不到这话竟出自顾朝之口。

我一下跃起,抄起桌上的剑,追着顾朝满院跑:“顾朝你有病啊!”

在屋里头梳妆打扮的沈笙黎听到动静,推开窗,看着我们,无奈地摇摇头,又关上窗,不理会我们。

等沈笙黎出来,已快半个时辰过去了。我和顾朝都有些累,懒洋洋瘫在院子里的两把藤椅上。

于然坐在院中心的小石桌旁,这小子一直在吃瓜果,也不怕把自己吃撑。他嘴里含着西瓜,含糊不清问沈笙黎:“祈桉姐姐,你要去做什么呀?”

沈笙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已经落在了自己美好的愿景里:“我和何愿平要去仙鹤鹊。”

于然吃西瓜的动作一顿,突然看向顾朝。

顾朝一下就明白于然想说什么,也不装累了,站起来冲着于然挤眉弄眼。

于然接收到顾朝的挤眉弄眼,放下西瓜,咳了一声,道:“祈桉姐姐,你看看他是不是这般邀你的。”

沈笙黎懵了,看着阿然、顾朝站到对方对面。

顾朝学的何桥,学得惟妙惟肖,连那分何桥身上的胆怯都学了点:“久闻煜漓河上有仙桥,名曰仙鹤鹊。自修成便鹤往鹊留,天下皆言此可与霞灼并为世间二仙景。余自幼生于荒野之乡,未曾观之,敢问殿下既望酉时可否有闲暇,愿陪余共览仙桥风姿?”

能记下这么长段话,就为了这一刻,这个顾朝绝对没被换芯。

沈笙黎反应过来,红晕点点往上爬:“不准学!”

于然被沈笙黎勒令不准学,但显然这小子没听进去,也学了起来:“何卿既言已至此,我何能忍言拒卿。”

我笑了,看向红透了的沈笙黎:“殿下与何卿为何如此生疏,一口一个殿下何卿的。”

沈笙黎彻底恼了,红着漂亮的小脸,扑上来要来挠我。我轻松闪开,让她坐在木椅上,笑嘻嘻:“殿下可别把头发折腾散了,雨水姑娘编了很久的呢。散了又不及重编,怎么去见何卿?”

沈笙黎一听这话,马上紧张地摸了一下头发,转头看向雨水。

雨水微不可查叹了口气:“殿下,没散。”

沈笙黎放心了。她羞红着脸,仍然扭着头不愿看我。

我回头去看那两个学人精,却连个影都没看到。

这两货,不知什么时候就秉持着“死道友不死贫道”溜了去,于然甚至带上了他的西瓜。他俩惹事的逃得倒是快,徒留我一个人在这。

11

沈笙黎说,他们要在那儿到翌日日升,看着桥上生出万丈黎明霞光。

我无脑称赞好意境,随后让下人加鞭快马备能让人晚间睡觉的车马。

酉时,我们浩浩荡荡从于府出发。时候赶,只临时弄了两辆马车。我已盘算好,到时候过夜便让何桥和顾朝一辆马车去,我和沈笙黎一辆。

到了地,差不多赶上了落日。我命人把马车停在离仙鹤鹊稍远些的地儿,这儿离仙鹤鹊刚刚好,又不会挡人路。

我和顾朝到底不是来这看日升日落的,待沈笙黎带着面纱和何桥去附近的夜市转悠后,我就去了顾朝的马车,坐在座椅上,挑起帘子,指尖绕着帘穗,注视着煜漓河上的夜景,思绪却飘了。

无数回忆翻滚着涌来,宛如夏时的热风,混乱、令人难受。我心里充斥着各种混乱的想法和过往,我理不出个头绪也罢,我甚至抓不住这些想法的尾巴。也不知晓,我为何会突兀想起这些。

我回头看了一眼顾朝,他倚着马车坐垫,挑了小灯,静静地看书,很专注。

我忽然觉得我很少见到这么静的顾朝。平时的顾朝是鲜活热闹的,偶尔是勾人的。但总归不是像现在一样,宁静祥和的,又好像和我隔了一层厚厚的雪墙。

小灯的烛火微弱,被顾朝端着照书,感觉下一秒就要被顾朝的呼吸吹灭,但小灯没有,小灯仍然晃晃悠悠地亮着,照着书卷上的字。

此刻时候不早,落霞已过,银星铺天,这方地上该是蒙人眼的郁黑,却因着地上的人点了灯,变得温热明亮。

顾朝在这样的地上,显得格外温和。

我突然觉得顾朝真是神奇。

他是神秘的、捉摸不透的。

他在想什么,我和阿然看不透;他要做什么,我和阿然猜不到。他把自己包得很好。

他先是被爹突兀地接了过来养,也不带去什么地练练,就纯放在安京城里当养尊处优的少爷,也不知这般算不算没了他爹娘的伟绩。这个过程里,但凡有点偏差,他现今就该成一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可他没有。他不仅没有,还凭成绩上了太学,和我和阿然去太学的路子不一样,他过了试进的,正儿八经靠自己。他明明可以不用。就算他是废物,将军府也能养得起他,府里养了那么多小孩,又不差他这么一个,更何况他爹娘还和我爹娘有那么深的联系。他不需要那么用功,不管是念书还是习武,但他就是在格外用功。他也不太关心朝内的羽党之争,他那么做,好像纯粹是他想那么有学问,那么厉害。

他明明没有爹和娘,没了根,却从不难过悲伤,好似那些和他无关。他是突兀的,是和人联系深刻又浅淡的。他对自己的过去缄口不言,我很迟钝地发现,我从不了解他,哪怕一点都不。我除了他爹娘早亡、把他托付给我们家,就不知晓他的其他事了。这是最奇怪的,明明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府邸里。他来到这里,好像仅仅是因为他爹死前把他托付给了我爹,所以他来了。

我想,假使我爹娘命丧沙场,他说不定就会毫不犹豫离开这片土地,没有人算得上他的牵挂,他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哪怕是我。自此所有安京城人的生活里,都丢了一个名“顾朝”的人。

他孑然一身地来,也会孑然一身地走。

我又想起那年的雪。爹突然松一口气的状态实属不正常,即便我格外年幼,也留了印象。战后遗孤真的会让我爹那么提心吊胆吗?

顾朝,你到底是谁呢?

我心里没由来的失落,看着这个看似与我紧紧相连实则孤身一人的顾朝,伸出手盖住了他的书。

顾朝把小灯拿远了些,疑惑地抬头,又在看向我的瞬间挂上了温和的笑。

我垂下眼眸,觉得自己真该去找个郎中看看。

我突兀道:“你会为我而留吗?”

顾朝一怔,似是没听明白我在问什么,我也不理会顾朝的疑惑,只收回了手,又扭过头去。

却听着顾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呢?你会为了我舍弃什么?”

我不会为了你而舍弃什么,我怕只会为了别的舍弃你。

可我又舍不得。

舍不得再见不着你,舍不得身边独缺你的声。

车外升起了微风,我伸出手,风打着旋在我手里蹭蹭,勾得我手心痒,还不得我抓,风又转身而走。风尾带来了独特的礼物,一片鲜红的花瓣坠着绿叶,轻轻落在了我手心里。

我收回了手,小心翼翼将那片花瓣捧到眼前,就着清凉的月光观察。左看右看,却只能看出这是一朵红色的花。

我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我做贼心虚地小心翼翼抬手,把那点小花瓣别在了顾朝耳侧。

顾朝察觉到我的动作,却依然微垂着头,待我别好了,才抬头看我。

我笑道:“风送我的,我送你啦!”

顾朝抬手想去摸,我连忙止住他的动作,嘴里嚷嚷:“别碰!掉了怎么办?”

顾朝敛眉认真思索了一下:“我再去摘一支送你。”

“不一样了,”我收回手,摇摇头,“不一样了。”

顾朝有些疑惑,又想抬手去摸,却因我的话收了点,最终只是摸了摸自己的侧脸。

他笑了,笑弯了眉,笑意盈盈地偏了偏头,声音温润:“好看么?”

我朝他比了个大拇指:“特好看,简直是安京城第一美女。”

我朝他那偏了偏,抵着他的肩:“美人考不考虑陪我玩玩?”

顾朝轻笑出声:“出息。”

我不在意地耸耸肩:“又不能当饭吃。”

我上手揉了揉他的脸,他今天也是心情好,居然没有一把拍开我的手。

“喜欢么?”他问我。

我忙不迭点头:“不喜欢我还揉?”

“喜欢就好,就怕你不喜欢。”说着,他故意在我的手心里蹭蹭,翘着眼尾,半垂的眼缓缓上抬,直视我的双眼。他眼底还洇着些许水色,满是沉醉,勾着我。

我脸一红,猛地收回了手,转身端端正正做坐好,偏头望天。

“怎的不看了?”顾朝在我身后委委屈屈道,又止不住话里的笑意,“不是还要我陪你玩么?”

我闭上眼,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拒绝:“妖艳货,别妄图影响我的道心。”

顾朝在我背后笑得停不下来。

我飞速转头,幽怨地瞪了他一眼,又回头往上看天。

天是干净的,不过是黑绸缎点上了银星,没什么别的色彩。煜漓河倒影着天上的圆月,像湖底下潜藏着另一个世界。仙鹤鹊上飞过喜鹊,倒是应了它的名。行人提着灯笼,或悠然自得,或急切匆忙,小摊的叫卖、少年少女的嬉戏笑声都卷入人耳,邻里四乡渐渐升起灯光,犹如万盏繁星,这片地,像被温柔地蒙上了一层灯纱罩,其间的人们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共赴一场人间盛戏。

我听到远处传来的锣鼓唱戏声,陡然想,若是我生活的这里不过是另一边的一场戏,我又该如何?

我不知晓。

人是看不清自己的,更遑论看清他人?

世间人来人往,多为一个“利”所奔波,又有几个,是遵从自我,为了一个情真意切而走呢?

我不清楚。

我甚至无法确认,自己到底是哪一类人。

我抬头看着那轮圆月,伸出手盖住了它,又缓缓把手握成拳。

我握着月儿,拥了夜晚。

月亮和夜晚是宁静的、安然的、包容的。

我一下心安了不少。

原本杂乱的心绪蓦然被扫净,只感觉到无边的安宁。

我可以短暂地放下所有念头,不需要想我的指责我的使命,不用为远驻边关的爹娘祈祷,不用考虑我和阿然以后会到哪儿去,不用去想世间的人,不用去想那些尔虞我诈。在那瞬间,我好像成为了我自己,真真实实落在这片地上,听鹤鸣,看落雪,看人间,看黎民。

我仰头望去,原以为览得天上宫阙,入目却尽是人间烟火。

何桥太没有铜臭味了,一味让千娇百宠的公主给他花钱也不是个事,故他们逛了大概一个时辰,便回来了。

沈笙黎平日睡得早,若今日不来这,怕是早已和周公喝了三四杯茶了。晚上走了那么久已经有些疲倦,加上困意,她已经迷糊不清,回来的时候险些上错马车。我和雨水帮着她简要洗漱好,在马车宽大柔软的座椅上细细铺了软垫和厚被。这个日子,在河边会有些凉,我怕沈笙黎受不住。蚊虫也多,给公主叮几口就不好了。

沈笙黎困得不行,叮嘱我们明早一定要喊醒她,要去看日升。

我应好,也有些困倦,倚在另一边的座椅上,神使鬼差地撩起了点帘子。我睡眼惺忪间,隐约看到一个人影从那边马车中出来。

哪个下人进去帮忙了么?

我眼皮直往下,努力睁了下,觉得那个人影有点像顾朝。

我真是困出幻觉了。

我摇摇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

翌日不知几时,我被沈笙黎折腾醒。这会天还黑着,但远边隐隐透着点光亮。

怕是快日出了。

我下了马车,循着记忆与模糊的光景走到湖边,借湖水洗了把脸。清凉的湖水扑到脸上,让我一下清醒不少。

我在河边寻了块小石子,砸向另一辆马车的窗。

顾朝应该是倚着窗睡得,一下就被我砸醒,挑开车帘,用手揉着头。他看了眼天色,便冲我点点头,放下了帘子,应该是去叫何桥了。

不多时,何桥便收拾好,在我们马车旁边等待。

沈笙黎起来费了些时间收拾自己,这才提着小灯下马车。雨水帮她理好服饰,也提了盏小灯,照着前路,领着何桥和沈笙黎去仙鹤鹊上。

送到了,她便提着灯下了桥,在桥端等候。

我和顾朝也没心思睡了,倚着其中一辆马车,注视着河面。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在看什么,天几乎是全黑的,什么都看不清。

但我略微偏头就能看到仙鹤鹊上的点点火光。

不知道有多少小情儿在上面等着日升,仙桥上小灯火连绵在河面上。我看不见石头砌成的石桥,但看见了真情连起的仙桥。

或许何桥和沈笙黎也正在其间,他们是否正在如其他人那般,激动又羞涩,满肚子搜刮着些许话,到最后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我拉了一下旁边的顾朝,笑道:“看啊,这就是人间的模样。”

顾朝被拉得回过头来,手上拿着正在燃烧的火折子。他同我看了一会那座桥,把火折子吹熄了,顷刻间,世间只剩下了那边的点点星光与远边隐隐约约的微笑光亮。

我转头问他:“这是干什么,还把火折子熄了。”

顾朝不回我,我在朦胧的夜里静静看着他。他被我看得受不了,轻柔地伸手把我的脸转向天边,但还是一个字不说。

我突然有点乐,觉得顾朝这副模样有点像我想象里的那些小情人。我一下起了坏心思,握住他的手,也不拿开,就这么就着他碰着我脸的姿势,又把脸转了回去,直勾勾盯着他看,笑意盈盈一声又一声喊他的名字,一路从顾烈云喊到顾朝,又从顾朝喊到朝哥哥。

我是习武之人,对声音极其敏锐,听到顾朝的呼吸越来越紊乱,我眼神也好,又看到红晕爬上了顾朝的脸,我便突兀地住了嘴。

再喊可说不定就要捅破那层窗户纸了,逗个人而已,没必要。

顾朝平复了几下呼吸,这才凉飕飕看了我一眼:“不喊了?”

我别过脸,假装专注地看着水天相接的河面,顺手也把顾朝的脸掰过去对着那:“看日升。”

顾朝无言,气得偏头笑了一下。

我倚着车门,抱臂凝视着远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

我和顾朝都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光从桥平线处慢慢出现,越来越亮,这片天穹上的黑幕与点点碎星被日升的朝霞与舒展绵云代替,天卷云舒间,整个天都被朝霞铺满,我仿佛置身于云巅之上,成了云,成了仙,俯瞰仙间奇景。

黎明霞光万道,皆从桥上升起。

这便是来过仙鹤鹊的人常言的,桥上生黎。

喜鹊也被光亮喊醒,开始上下飞舞舒展羽毛。在仙鹤鹊上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欢乐不已。

这桥的名字,原是这般来的。

直到沈笙黎回来,我才回过神,这时耀日已然被朝霞托起,桥上已经没什么小情儿了,不少百姓也醒了来,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开始准备早市。我本想留了一会,等些卖早茶糕点的来了,买些回去给阿然,但沈笙黎看着有些疲倦,我只得跟着上了马车回府。

何桥并没有和沈笙黎一起回来,我远远看到他从仙鹤鹊另一边下去了。

我不知晓沈笙黎和何桥说了些什么,但我想他们都只是贪恋着这短暂的温情。他们走不到一起。

何桥有抱负,但成了驸马便不能干涉朝政,他不会被情爱冲昏头脑,丢了自己的前程抱负。

沈笙黎是公主,她最后只会自愿远嫁他乡,作为和亲公主换了一时平安。

所求,不过一时温情与转瞬心悸。

马车渐行渐远,载着沈祈桉离远了仙鹤鹊,离远了何愿平。

我挑起部分帘子,看了眼后面的马车,确认顾朝跟在后面。

我又去关心沈笙黎。她有些失落,失魂落魄地靠在车壁上,紧紧闭着眼抿着唇。

我心里一片酸软,甚是心疼。

何桥留不住沈笙黎,沈笙黎锁不住何桥;顾朝无法使我停留,我也未必留得住顾朝。

沈笙黎没有和我提过那日在仙桥上和何桥说过些什么,我也从不过问。不过后来顾朝和我提过一嘴,应是何桥和他说的。

那日何桥鼓足了勇气,看着沈笙黎在摇曳的火光下温和的侧脸,本想说些什么,沈笙黎却蓦然笑意盈盈转过头,那双眸子里倒映着拿着小灯有些不知所措的何桥,她轻轻偏头笑了一下。发辫贴着她的面颊垂到胸前,这一笑直接笑进了何桥的心坎里。

她微微垂下眼睑,抬了抬手里的小灯。灯火摇曳,更照得她脸柔和,也照着何桥。她轻柔道:“看日升吧。”

何桥被沈笙黎迷得五迷三道,也就愣着转过头,看日升,连自己要说的话也忘在云霄之后。

待到日和霞起了,给所有人带去一抹暖意,他才在喜鹊飞过仙桥上时,忆起自己未说的话,回过头去看沈笙黎。沈笙黎也恰好转过头来,浅笑着看他,嘴唇嗫嚅,像是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又是一时无言。

一只喜鹊栖在桥上,又陡然展翅飞起,从沈笙黎和何桥中间飞穿过去。

喜鹊飞过的几瞬被延成了几日,风跟着路过,喜鹊的羽毛占领了全部的视线,振翅的声头一次这么大。

何桥在那几瞬,看到沈笙黎轻轻拢了一下头发,浅笑着,低声对他说了什么。

那应是几句未完的话语,只有几瞬;那应是几封情真意切的书信,信已收尾,情仍不止。

周边的人都走了不少,仙鹤鹊中间只剩下了提着小灯的何愿平和沈祈桉,被黎明描摹、镀了金边。

还有那群不甘寂寞的喜鹊。

他没由来的怨恨起了那些喜鹊。

那些话沈笙黎明显不会说第二次了,可第一次他没听清。

何愿平抓不住喜鹊报喜的尾羽,听不到沈祈安的未尽之言。

沈笙黎吹灭了小灯,率先转了身子,从面对着朝阳,变为背对着何桥,她微微侧过头,朝霞在另一边铺洒开来,明明是美景,却使得何桥看不清她的脸。

被笼在光里,真好。

她轻轻道:“回去罢。”

何桥垂眼,也吹灭了小灯,似是听到了沈笙黎的未尽之言,甩开步子,却是从另一边下去了。

桥上停着的鸟雀,都因此纷纷飞起,满天光霞之下,却只有两个落寞、背向而行、渐行渐远的两人。此刻,仙鹤鹊好似真成了神话传说里的仙桥,由喜鹊搭建而成,承接着明月的阴晴圆缺,见证有情人的聚散离合。

或许那真只是几个字,或许是“明日再会”,或许是“无期再会”。

既望卯时仙鹤鹊一别,余后生再无故人音容。

12

接下来的小半年,三公主总是和何桥在一起,我这个伴读忽然显得不重要了。每日下太学的时候,阿然还没下,他要陪着大皇子多上两节太傅的课——当然,四公主也有份。

我下了太学,便拉着顾朝同我一起,研习兵法,谈天说地。

大家都极有默契地一同安分下来,这是暴雨前仅剩的宁静。

唯一发生的大事,是二皇子的病逝。

煜漓河之上的庆典后,宋怀玉随着祖父一同外出免费问诊,而二皇子好巧不巧在这时候病了,病的重,其他太医压根没辙,唯一可以的宋太医又不在安京城,只能等着。宋太医匆匆忙忙赶回安京城,二皇子没坚持到进宫,就下去了。

我觉得这是菀妃和国师的手笔。

菀妃为了四公主登基路上少点绊脚石,毒害自己的儿子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她眼里只有权利。

时间总过得快,动身前往爹娘戍守之地的前一日,我卧在榻上,指尖勾着玉佩上的绳。

这玉佩是娘很早前给我的,嘱咐我务必收好,这很可能能在以后救我和于然的命。

玉佩的形状我从未在齐国见过,倒像是别国的重要象征,也可能是权高位重人的私印,至少我没在课上见过。但既然娘让我收好,那我便收好吧。

我把玉佩细细收好,正打算就寝,木门被敲了敲。

我披上外衣,点上灯,把门打开,看到了顾朝站在门外,手中还提着不少东西,我辨认了一下,非常杂,有酒、有吃食。

我脑子一抽,脱口而出:“你要把我送走啊?”

顾朝嘴角抽了抽,顺口接道:“小的不敢,小的也没那本事。”

说着,他走进来用脚把门带上。

“哎哎哎,我房间!你一介男子……”

“这是你前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就是平日给你安置交友来访的吗?你见不得人的东西,应该都塞里面的内室了吧。”

我懵了:“你怎么又知道。”

顾朝朝我一笑:“秘密。”

摇曳的烛火很微小,从上往下照着顾朝的脸,我承认他脸俊美,但此刻甚像夺命的妖魂,所以我坦诚道:“顾朝你别笑,像鬼。”

顾朝的笑僵在脸上,从善如流地变了脸,冷着脸娴熟地从抽屉多拿了些蜡烛点上,又把手里的吃食一一摆开。

“送行啊?我故土没吃席的旧俗啊,而且我还活着。”

顾朝看起来快要忍不了我了,我知道我今儿嘴有点离谱,但说真的,我觉得有时候他说的一些话,反倒应该是我忍不了啊,这种时候看起来就像我在欺负他似的。

顾朝平复心绪,慢悠悠倒了酒,把一杯送到我面前,道:“小姐,赏个脸?”

我爽快地接过一口闷了,寻思着马上离开了,看前人诗赋,都用酒践行,我也不用顾朝给我倒,我自己倒就行。我用酒杯喝了两口,觉得不过瘾,便直接抓起酒坛,一口闷了大半。

正在酝酿着什么的顾朝吓了跳,赶忙过来抢酒坛:“祖宗,你这么待会醉了,明早起来会头疼的。”

我躲避着,趁机把剩下的一口全闷了。一小坛酒下肚,我眼前稍微朦胧些,看着什么都有重影,头重脚轻,但这感觉还怪好玩的。

我很少会醉,顾朝这次带来的酒,或许有些过于烈了。

顾朝絮絮叨叨关心我感受怎么样,我听着烦,觉着心里闷闷的难受,便闷声道:“不舒服。”

顾朝问:“哪不舒服?”

我指了指心口,垂了眼:“这里。很痛。”

“为什么疼?”顾朝很紧张地问我。

“我要走了。”我慢吞吞地说,“你也要走了。”

顾朝轻声哄我:“我不走,你也不走。”

我却摇头:“你在骗我。你会走,我也会走。”

顾朝道:“可这和难受又有什么关系?你早就知晓我会走,你也会走。”

我寻了个椅子走下,把自己蜷起来,闷闷不乐。

顾朝弯腰,与我平视:“你为什么会难受?”

我撇撇嘴,很不满意他的盘问。

我眼底渐渐有了泪水:“因为留不住,但我又舍不得。”

我好想你留下来,哪怕再多骗我一会也好。可我留不住。我想抛下那些东西多留一会,可我要走,我只能走,你也不会一直等我,你也会走,你什么时候会走呢?

冬日的寒雪与夏日的烈阳撞在一起,只会让雪化了去。夏阳留不住冬雪,冬雪舍不得夏阳。

顾朝呆住了,看着我久久不语。

我问他:“你留得住吗?你舍得吗?”

顾朝垂着眼看我,轻柔地揉了揉我的头,像小时候他常做的那样。

“你是不是也舍不得?却也留不住?”我追问。

顾朝抿着唇不语,偏过头,手上依然不听顺着我的长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莫名觉得他不开心。

于是我问他:“你是不开心吗?”

顾朝回过头,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我也不催,乖乖坐在椅子上,微微仰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顾朝低头看着我,蓦然抬手盖上了我的眼,我有些不高兴地伸手,要把他的手拉下来,却没成功。

我说:“你在伤心吗,顾朝?你为什么要伤心啊,顾烈云?”

“你为什么觉得我在伤心?”顾朝反问我。

我认真思考了一会,乖乖回答:“我不知道。但我很难受,看你那样我更难受。”

顾朝看起来有些疑惑:“所以?”

“所以,”我接着说,“我觉得你看到我难受,你也会很难受。”

“强词夺理。”顾朝哑着嗓子说。

“我没有。”

“你有。”

我不高兴地皱眉,躲开了顾朝的手,认真道:“你像小于然,幼稚。”

顾朝听笑了:“到底谁幼稚?”

“你。”我认真地看着他。

他看着我的眼睛,半晌点点头,赞同了我的观点:“好吧,我幼稚。”

我满意地笑了。

但旋即又不满意我的位置。

我起身,转了转,手脚不太利索,看来以后参军不能喝酒了。我又摸了一坛,顾朝上手要拿走,我抓着他的手腕,猛烈摇头。

顾朝尝试和我讲道理:“你不能喝了。”

“我要喝。”我不高兴地蹙眉。

“不能喝。”顾朝耐心地重复。

我开始撒泼:“为什么不给我喝?里面下毒了吗?”

顾朝无奈道:“没有。”

“那为什么不给我喝?”我锲而不舍。

顾朝:“……”

顾朝一言难尽地看着我,闭了闭眼,开始深呼吸调整心态。

我抓着机会,手脚麻利地弄出来不少给嘴里灌。

这坛和上一坛不一样,上一坛淡淡的甜甜的,像果酒,这一坛则格外辛辣。烈酒顺着喉管往下,一路刺激到胃里,我感觉全身上下都在烧,直把刚刚的果酒与哀痛烧走了。

我意犹未尽地砸吧砸吧嘴,看到了一个满脸不高兴的美男子我笑了起来,把酒坛把他怀里一塞:“美人……别不开心啊,来来来,喝几口酒……这酒啊,可是好东西,一口下去啊呕——这个烦恼啊,烦恼啊,就少了呕——”

“于欣!”顾朝看着怀里的空酒坛,脸黑了个彻底,眼看我要吐,连忙把酒坛又塞了回来,我哇的一下,吐在了酒坛里。

我晕乎乎地把那个小酒坛封顶,拿着那玩意不知道方向:“这可是好酒……好酒!我今日把它放在院里,等五年万官宴回来,回来嗯,这味道啊,肯定会妙极了!”

顾朝冷着脸说:“只会给你一身馊味。”

我抬了眸,似乎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人在,而且这人……我微微眯眼,看清了样貌。哟,一个美人!我当场兴奋起来,酒也不要了,往沉木桌上一放,吹了声口哨,学着安京城街头地痞流氓的样,跌跌撞撞走向顾朝,一个咧裂,身一歪,结结实实撞进美人怀里,满鼻说不出来香味,也不冲不腻,好闻得很。

我笑了:“美人你还熏香啊?”

没等美人回答,我的手就先摸上他的脸,捏了捏,嫌弃道:“手感怎么还没有阿然的好?”

然后我又发挥自己对美人独特的喜爱,放下手,抬头,目标明确——美人的唇。美人好像没有反应过来,结结实实挨了一个,然后这才……

然后我眼皮打不开,眼一阖,睡了。

等第二日我起来,我只记得自己晚上好像调戏了顾朝。

我忧愁地抹了把脸。

那现在怎么办?

我看了眼天色,尚早,现在他们都没起。我立刻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从内屋出来,我看到桌上压着纸、手帕和一个小巧的荷包,大约是顾朝反复强调自己没进内屋,说明手帕、荷包是他和于然一起织的,希望我能带上。

我自然不信。

于然也带着香味,但和大皇子身上的类似,是典型的衣袍上的熏香。而昨晚喝醉时闻到的顾朝的香,才和手帕荷包上的类似。

像那日盛放的冬日寒梅。

我抱怨着上战场还要我带这种东西,手小心把手帕叠好放进荷包,塞进行装里,高高兴兴出了府。

此番是我一人领命从军,只有家里养的几个小于子跟着我。他们都是从小城里的孤儿,被爹娘或者我和阿然捡回来收拾收拾养的。本来也只是做善心的事,看他们平平安安长大也便心满意足,结果那些个个机灵,咬死了说要给我们报恩,仗着跟我一起习武身手不错,嚷嚷着要给我做亲信、近侍,爹娘想想觉得也行,反正是他们自个儿的决定,不想干了走就行,于是这事便这么下来了。

这次跟我走的有三四个,剩下的里面,有一个于朝和一个于夕,是开始就跟着阿然的,还有几个也在府里,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划拳决胜负了偷偷跑过来。

不过这样也好,他们跟得上我,我能没有顾虑,一心一意赶路,用不了多少时日便能到边关了。

等我出府就看到雨水,我立刻收了高兴的势,道:“雨水姑娘可有什么事?”

雨水笑语嫣然道:“公主差我告诉您,届时五年后万官宴见面,她期你那时已当了于大将军。也命我送来了一批新的武器,都是您平日用得顺手的。押送武器的已经先行上路了,会与您一同到营。”

沈笙黎,你真该……

一生平安,一世健康,长命百岁。

我眼眶微微湿润,声音有些哑:“承蒙公主吉言。臣自会在五年后以女将之身回京。也还请姑娘替我向公主问好。”

我翻身上马,按着马鞍,点头朝雨水致意,扬鞭策着马奔向城外。

雨水朝我作揖,目送我远离,这才回身,回了公主府。

骑马出安京城很快,没耗什么时间。我出了城门,走了不过三步,又突然勒了马,看着城门牌匾中央的安京城三字,终于生出了离开自小生活之地、前往偏远边塞的感觉。

这一切……都让我突兀地感到迷茫、不真实。

我突然又想到昨晚的梦。

我梦到我回到了那年大雪的日子,我看到了所有和我关系不错的人,他们撑着伞或者带蓑笠,从四面八方而来。

梦里安京城的雪蓦然下了起来,所有人都缓缓朝我走来。

是个很不错的寓意呢。我想着抹了把脸,扬鞭又开始朝边塞去。我不能永远待在安京城锦衣玉食,去沙场厮杀保家卫国,才是我该有的宿命。

我心宽,容下了这一整片土地以及上面住着的人,这是我心中的信念,是我为自己决定的使命。

我不为封爵封侯,只为护天下黎民。

这是我于欣,自天地的旨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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