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那根维系最后平衡的黑线毫无征兆地崩断。
密室的石门轰然洞开,一股沉滞压抑的气息席卷而来,还夹杂着一股邪恶、晦涩、古老而腐朽的气息。
这气味浓重,呛得人喉头直发紧。
盛荣忍不住咳出了声:“什么情况?”
一个似是由无数扭曲哀嚎的怨魂,堪堪维持着模糊人样的“阴影”自暗中走出。
象征其身份的华服披挂在这可怖的形体之上,随着每一步踏出,那“阴影”的脚步都会精准落在阵法运转的关键之上,同时迸发出万鬼齐哭的共鸣。
“来——”王崇山一字出口,竟似有诡异力道。
王崇岳身上铠甲应声解离,碎片纷飞着扑向那身影,转眼便覆盖其身。
那人披甲而立,与当年关破之日的模样分毫不差。
“扰我王家军魂者,杀无赦!”
这邪气竟是万千王家军怨魂所聚。
王崇山周身黑红之气翻涌不休,它们互相撕咬吞噬,又痛苦嘶吼,最终一个白骨头颅杀出重围,冲了出来,它张开森森獠牙,似要扑咬。
“聚——”
随着王崇山口吐一个音符,白骨头颅的一切努力即刻化为乌有,冤魂飘散如烟,化作一股怨气,被黑红之气吸收,进一步促使怨气横生,为王崇山提供更多的力量。
王崇山身上破甲的裂痕里,正不断淌出粘稠的黑红液体,浓烈的血腥混着金属锈蚀的秽气扑面而来,而这些怨魂与秽液,正是支撑他的邪异能量之源。
整个阵法剧烈震颤,半空之中虚幻阵纹流转不定,竟与周遭实景渐渐重叠交融。
另一侧的王府祠堂中也发生了异变。
祠堂的墙体与关隘的冰冷山石相融共生,堂内林立的王家军牌位随之一同移入,最终直挺挺地落于关内尸骸之上。
它们以一种诡异莫名的姿态,构成了一场无声的祭奠大典,循着阵纹轨迹,两地虚实重叠,镶嵌而生,最后伴着地动山摇的巨响,众人随着阵法一头卷入了盘龙关内。
“是血灵转魄术!”盛荣失声喝道,脸上血色尽褪,“我们在大荒境遇到的妖族诡咒,原来是王崇山种下的。”
此时,蒋宁远身侧的斩妄令发出诡异的光芒,他出声提醒:“都小心点!这血灵转魄术越来越不对劲了。”
血灵转魄术,阴毒至极,乃是将自身修炼邪功所带来的反噬,强行转嫁给血脉相连的至亲。
谢珩焉眉头紧锁,目光转而看向王崇岳脖颈上的那道狰狞咒印,他认为那才是此邪功的关键。
他在神尊的手札中曾见过类似的咒印,它既是万千怨魂痛苦汇聚的“闸门”,亦是锁住这具“怨魂容器”的无形枷锁。
受术者若心性坚韧,尚只折损寿元;如若根基浅薄,假以时日便会经脉寸断、爆体而亡。
而王崇岳,正是王崇山为自己选择的最佳“替身容器”。
“看来他已经完全入魔了。”谢珩焉悲叹一声,“究竟是何执念,以至于要将这等禁术用以亲之血来施展?”
王崇岳不仅要代兄长承受那无休无止的反噬之痛,更需以燃尽自身神魂为代价,强撑着清醒神智,为早已走火入魔的王崇山,维系着将军府表面的“规整”与“荣光”。
谢珩焉隐隐感知到,王崇岳身上积年深厚的邪祟之气正被王崇山疯狂汲取。
怪不得当日蒋宁远一行从煞气冲天的大荒境踏入云澜境时,众人身上皆沾染了浓重煞气,连斩妄令都蒙上不祥的暗红之色。
果然并非偶然,这些东西,早已循着这邪术的源头,如跗骨之蛆般跟过来了!
正当谢珩焉心念电转间,被抽离了所有邪祟之气的王崇岳,短暂恢复了原本的容貌,只是他因常年遭受邪力侵蚀,早已形销骨立,他的眼神空洞,恍如一具仅存本能的躯壳。
“叔父——”王旭的一声嘶喊穿透祠堂,竟将王崇岳被压抑侵蚀得几近泯灭的残魂,从极致的痛苦与昏沉中唤醒。
未曾想,王旭体内那缕由谢珩焉种下的、源自云府的魔息,此刻竟成了搅动全局的意外变数。
“旭儿……?”王崇岳喉间滚出一声低唤,身形却已抢先一步,他扑身向前,挡住了王崇山的凌厉一击。
王崇岳突出一口黑血,孱弱的身躯早已不堪重负,径直倒在地上。
“王——崇——山!”王崇岳咬牙切齿地质问,眼底翻涌着不甘的怒色,“虎毒犹且不食子,旭儿可是我们王家仅存的根脉血脉,你怎能让他也成为邪术的祭品?!”
“崇岳,这事你当年也允了的。”王崇山冷漠看着王崇岳,“你应该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而且旭儿本性至纯至善,如今变成这样究竟是为了谁?”王崇山指着自己问,“是为了我吗?”
“是因为我……”王崇岳悔恨地低下了头。
一切皆因当日,王旭偶然窥见王崇岳体内淤积的恐怖邪秽。
那时王旭年纪尚小,不明邪术根源,只当是某种可怕的“诅咒”,为救叔父,他甘冒奇险,偷学了王府禁地中记载的另一门偏门秘术——噬秽引。
此术能主动吸纳、封存阴邪秽气于己身,如同人形净瓶。王旭以为,只要吸走叔父身上的部分秽气,便能帮助王崇岳缓解痛苦。
王旭却低估了这邪祟的来源与威力,结果导致自身反被邪秽污染。
善念与邪气日夜厮杀不休,自此王旭心性大变。
“够了!”王崇岳回想起往日种种,“我答应过王家军魂,只献祭我一人。你若执意要拿旭儿献祭,休怪我翻脸无情?”
“王崇岳!”虚空之中,王崇山探手如爪,死死扼住王崇岳脖颈,将他自地面拎起。
王崇山振臂一挥,王家练武场景象便如画卷铺展于虚空,众目睽睽之下,其声冷酷:“你瞧瞧如今的王家军,军纪涣散,操练废弛,哪里还有当年铁血雄师的模样?”
“如今弱水封印松动,大荒妖族欲借隙大举侵吞云澜境!你道就凭这样的王家军,随便拉出一卒,竟连县衙捕快都敌不过,这般乌合之众,何以抵挡大荒妖族的入侵?”王崇山怒目圆睁,声如惊雷。
“王将军——”蒋宁远适时开口,声线沉稳如磐,“大荒境内为魔气所惑的妖族,已被我等尽数诛灭,若将军仅是为此忧心,大可不必过虑,有我九宸天坐镇,天下必无大乱。”
“哈哈哈——”王崇山忽发冷笑,笑声凄厉刺耳。
此刻他已非单纯邪气化形,周身黑气凝实,竟显露出实体之态,“你九宸天高高在上,久居九天之上,从不管人间烽烟疾苦,只知空谈护佑,实则漠视苍生!”
只见王崇山一挥手臂,周身缠绕的无数战魂怨念便发出震耳欲聋的凄厉尖啸,他们“聚沙成塔”,竟重新化作一支由纯粹怨气与杀伐之意凝聚的“阴兵”。
“王家军”手持残破刀枪,它们凭着生前本能,集结成了依旧锐不可当的战阵,势如破竹般冲着蒋宁远等人发起冲锋。
“凝神控形!”谢珩焉出声提醒:“这冲锋之势带有金戈铁马之声,其中藏有幻象!”
“王崇山!”王崇岳眼见局势危在旦夕,身为王家军昔日悍将,他素来狠辣果决,当即不再迟疑,竟选择爆体而亡。
轰然巨响中,王崇岳以自身精血为引,硬生生斩断了禁术与王旭之间的血脉羁绊。
“叔父——!”王旭撕心裂肺的呼喊直破虚空。
他体内蛰伏的魔气此刻被巨大的悲痛所裹挟,如潮水般卷土重来。他的泪水不受控制流落,直至双目染成猩红之色,周身黑气缭绕,也没有停歇的打算。
王旭的入魔之征愈发显露,此刻已经到了几近失控的地步。
“王旭!速敛心神!”谢珩焉沉声疾呼,声含灵力,试图唤醒他的神智。
可惜悲恸滔天,恰成魔气滋长温床。
王旭心防早为悲怒冲垮,魔性趁隙疯长,记忆碎片如潮涌心头。
幼时他怯懦如鼠,爹娘眼里只有家族荣光,半分怜爱也无。
堂兄们揪着他衣领推搡辱骂,是叔父王崇岳宽肩一挡,便隔开了那些粗暴恶意的拳脚。
叔父当时的一双糙手按在他的头顶护着,即便身上沾着练武场的尘土,也是格外亲切的味道。
那是他头一回感受到的庇护气息,当时叔父教诲自己:“我们王家儿郎,要有骨无怯。”
后来因贪玩挨罚,寒夜中自己冻得缩在祠堂角落,是叔父偷摸进来,怀里揣着热乎乎的馒头,待自己吃完,还将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握在他的掌心。
那是自己童年里唯一的温热,当时叔父安慰自己道:“认个错,大丈夫嘛,能屈能伸。”
再后来自己练剑摔得膝盖淌血时,因害怕趴在地上不敢起身,更不愿再练,是叔父弯腰拎起他,亲自为自己包扎伤口,当时叔父郑重地叩了叩自己的额头:“败不可怕,怕的是不战。”
王旭记得,那时盔甲上的霜气蹭到了自己的脸上,可都比爹娘的冷眼暖上百倍。
叔父早已成为他这黑暗一生中,唯一的一束光。
只是这束光,如今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