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焉步入厢房,袍袖微拂,一道无形屏障悄然落下,将外界喧嚣与潮湿尽数隔绝。
房内布置朴素洁净,窗外正对着云府那笼于沉沉落败之色的府邸。
他行至窗边,目光沉沉看向那片被雨幕笼罩的阴影。
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潮湿的窗棂上轻叩,不时发出的轻响低微,却带着某种奇特的、不易察觉的韵律。
“师兄——”谢珩焉蓦然对着空寂的房间轻唤一声。
空气微漾,方才在堂下开口说教的黑袍老者,此刻如鬼魅般倏然出现在了房中。
老者摘下宽大袍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眼神略带复杂地看向窗边的清冷背影。
“我早已叛逃九宸天,切莫再以师兄弟相称。”老者声音低沉沙哑,显着挥之不去的疏离,“怎是你接了这差事?”
“六重阁中,唯我一身闲职,索性便领了这要差。”谢珩焉转过身时,窗外忽现一道闪电,短暂映亮了他那张清俊的侧脸。
谢珩焉的目光落在老者身上,轻叹声:“或许是知晓师兄你在此地蛰伏,这才派我来的。”
“谢珩焉,我是老了,但不是蠢了!”老者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刀,他冷哼一声:“你这话也就能糊弄九宸天的人,还想拿来骗我?”
“师兄,你这话可是将我骂了两遍。”谢珩焉苦笑一声,“师兄来见我,是做好打算了?只是这水深得很,以师兄现在的实力,恐怕不该来的……”
老者被他给气笑了,“我不该来,你就该来了?如今你好不容易才迈过六重阁的门槛,根基尚未稳固,正该把全副心神放在大道修行之上。”
“师兄——”谢珩焉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恳切,“你是知道的,一旦踏入九宸天,便身不由己,命不由己了。”
谢珩焉望向窗外云府那沉沉的阴影,喉结微动,嘴里捻着沉重道:“就连神尊他——”
话语未尽,意蕴已深。
老者浑浊的双眼闪过一丝痛楚与忧虑,言语中透着忐忑:“神尊……如今可好些了?”
窗棂上的叩击声停了,谢珩焉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前一阵子似有苏醒的征兆,可不知为何又沉寂了下去。”
“神尊他……闭关多久了?”老者声音逐渐发涩,双目随着谢珩焉转入窗外的雨幕。
“已经十年了。”谢珩焉声音极轻,却蕴藏千钧之重。
此时,窗外又一道闪电劈来,谢珩焉看清楚了老者眼中交织翻涌的复杂。
“十年了……”黑袍老者喃喃重复,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已经……如此之久了吗?”
这轻飘飘的疑问,却如重锤砸在两人心上。
“师兄,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弃吧,”半晌,谢珩焉开口规劝道:“世家早已浸淫多年,如今盘根错节,同气连枝。”
老者咽喉仿佛被记忆深处的灼痛给扼制住了,最终化作一声沉甸甸的的叹息。
谢珩焉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只凭你一人,终究是蚍蜉撼树,徒增血亡。”
窗外的雨点密集凶狠地砸在窗棂上,发出沉闷而持续“噼啪”声响。
谢珩焉的指尖又开始轻叩,这次是带着古怪却又舒心的韵律,它们接连穿过雨幕,精准没入对面那座府邸的结界之上。
老者眸中神色复杂,却难掩一丝欣慰:“你素来有股不弃之心,如今观之,这惊蛰引,竟已臻至静心之境。“
“师兄——”谢珩焉的气质陡然发生转变,他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冽从容,说道:“我希望与你不是敌人。”
谢珩焉脸上刻着化不开的凝重:“云府之事,绝非偶然。”
“你在此地蛰伏多年,想必比我更清楚,这一次有多危险!”他寒潭般的眸子,深邃得仿佛能够吞噬幽光,“如今国库空虚已久,这里也只会有一个答案。”
“珩焉……”老者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下,老者避开谢珩焉洞人心神的审视,嘴角扯出一个苦笑,“这里可是吞噬仙骨、腐蚀神魂的无烬魔渊啊……”
“云家的清白竟可以来得如此简单……只因帝王一句话,黑的也能变成白!”老者别过脸去,猝然激动起来,眼中带着狂热与期许道:“哈哈哈——正好,正好啊!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云家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云炎!”谢珩焉叫出老者的名字,他平静的面容终于添了些人气,话语中深藏痛惜:“云家马上就要得偿所愿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弃?”
“放弃?”云炎哈哈大笑,脸上癫狂之色越来越明显,“那狗皇帝还没死,你要我怎么放弃?!”
“你都干了些什么?”窗外忽然阴风阵阵,似有异动之声从云府传来,谢珩焉出声质问:“你连云家都不放过吗?”
“珩焉……你还是找个借口回去罢,这背后牵扯的,远不止一两个世家,是足以将九宸天都拖下水的魔……”云炎看向谢珩焉,眼里的癫狂又在一瞬归于平静: “这积压数年的怨气与邪祟,马上就能出来了!”
“我走不了,也不会走。”谢珩焉恢复惯有的冷静,一如他当年在无烬魔渊时亦不崩于色的不疾不徐,“身在其位,自当担其责、护其土,纵死不悔。”
“况且——”谢珩焉顿了顿,眸底深处掠过一丝难言之隐,“神尊闭关前,曾亲临过云澜境,我怀疑……”
云炎脸上瞬间褪尽血色,他惊声问道:“神尊他……怎会来此?!”
“我猜与神尊的这次渡劫有关。”谢珩焉看向窗外的云府,“也许这一次——他在云澜境内。”
“师兄——”谢珩焉忽又出声,言语中藏着央求意味:“但愿,我们真的不是敌人。”
此刻,窗外的雨势更加急了。蚕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地汇成水帘幕。
云炎硬生生将喉间那点要说不能说的话给咽了回去。他知道,九宸天的令旗一旦升起,便再无回头之路。
此时,云府府邸上空出现了一抹若有似无、却令人心悸的玄色之气,在雨水的冲刷下非但没有消散,反同活物般诡异地翻腾升空,在雨幕之中显得影影绰绰,让人看不真切。
其色渐浓,一刹之间便如墨凝脂,那气似有污染精神的能力,只是遥望一眼,也会被那气息侵蚀神识。
“魔息?!”谢珩焉停住指尖叩击,一股无形的威压横扫而出,直逼远方的玄墨之气。
这时,他的背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混杂在破碎的雨声中。
“珩焉……”云炎指尖印诀翻飞,一道灵光瞬将谢珩焉困于原地,声线沉凝:“得罪了……此夜弥天,万灵归渊,这桩大计,容不得旁人搅扰。”
“师兄!你怎会堕入魔道?”谢珩焉怒目圆睁,声音发颤地质问:“你怎可入魔!你向来不是最痛恨魔?!”
“我痛恨的一直都是我自己。”云炎带着一种认命的苍凉,“云府深处,有上古残阵,与魔息同出一脉,其阵眼……就在弱水云矿之下。”
“若我死了,麻烦你……用我龙骨封印它。”云炎抬起枯瘦如枝的右手,指尖萦绕着一丝极其微弱、近乎墨染的玄色气流, “此物早与我血脉相连,我非入魔,我本就是魔之后裔。”
“弱水后的无烬魔渊被盘龙关的怨灵侵占盘踞,现已成小片鬼蜮,滋生了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非人力可敌。”提起无烬魔渊,云炎眼中的忌惮又深了几分。
“什么?!”谢珩焉听闻消息,心头剧震,连忙追问:“封印未开,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云炎不语,只是将那缕玄色气流弹向窗外,气流在半空化作一枚极其微小的、由死气凝结的灰暗符印,散发着不祥的幽光。
那死气扭曲挣扎着,与云府弥漫的玄色之气隐隐产生共鸣,云炎看向谢珩焉:“此魔印经我精心改良,你就不要枉费心机了。”
云炎沉默片刻,难捺劝诫之意:“珩焉,我知道你打小就很有主意,但事已至此,你还是早作打算吧。”
“师兄——”谢珩焉的眸光微动,目光掠过云炎枯槁的面容,最终沉声道:“解开我——”
“两个时辰后,禁锢阵法自会解开。”云炎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夜阑时分,谢珩焉才得以脱困,他从阵法中出来的时候,云府上空的那片玄色之气已经鼓胀至深。
谢珩焉刚欲动身探查,那球形物体却倏然炸裂,迸射出赭红如血的烈焰岩浆,间杂未凝的玄黑之气四下蹿出,在云澜境内迅速扩散开来。
那岩浆一息便已炽烈如燃,它自虚空平地蹿起数丈高,又同火山赤焰喷薄而出,似乎要融了这云澜境。
弥漫的烟气在半空中显化出一张巨大无比的魔龙轮廓,它似活物般疯狂抽取云府深处的浓稠黑气。
那魔龙张开巨口,发出撕裂神魂的凄厉哀嚎,一股浓稠如质的黑气自它口中喷涌而出,直指沈府旧址方向。
黑气瞬间染污了小半边雨夜的天幕,顺着雨水汇聚人间。
阴冷、暴虐、怨恨、贪婪,只是沾染一瞬,便可将其笼罩在内的生灵,拽进梦魇之中。
此刻谢珩焉神魂剧痛,宛若万针齐扎,即便有先前设下的无形屏障阻隔,耳内蜂鸣仍渐成金石交击之锐音,似要穿耳而入。
他脸色惨白,口鼻耳中渗出血丝,受不住剧痛闷哼出声,踉跄扶着桌角,才堪堪立稳身子。
只是那双眸子,依旧立得很稳。念随心动,谢珩焉手中的惊蛰引已经锁定黑色魔龙。
孰料云府上空的滔天异象,竟为沈芷悠助云铮拔除魔息所引之剧变。
沈府旧址的芥子空间中,沈芷悠为云铮剥离逆鳞的刹那,不仅开启了龙族的某座古老封印,破开了云府中的上古阵法,更刺激了蛊毒发作。
“该死,云炎这老东西居然利用我!”“沈芷悠”看着昏睡过去的云铮,突然动了杀机,有一刹那的冲动,想宰了云铮泄愤。
可这都被沈芷悠给硬生生拽了回来。
“沈芷悠”不知道的是,云炎还利用这个机会,召唤出了依附于阵眼的一缕上古魔龙残魂。
而这残魂在云炎的有心控制下,瞬间失控暴走,这才有了显化于天地的一幕。
“师兄,你竟然为了复仇……真把云府当做赌注了。”谢珩焉眼看局面即将失控,念头飞转,他的目光渐变深沉,最终落在了王家。
更确切的说,是邪祟缠身的王旭身上。毕竟魔龙残影已经引来九天十地的瞩目,若不祸水东引,恐会彻底暴露云府身负魔龙血脉的秘密。
唯有此计,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谢珩焉垂在袖中的指尖悄然掐诀,一丝极为精纯的王旭本源气息,被他以术法隔空掇来。
先前他从师兄那儿截留的少许本源魔息,此刻也能被物尽其用。
可他怎么总有种被云炎算计的错觉。
“算了……也没有其他好办法了。”谢珩焉将二者巧妙相融,那气息便同一枚暗箭,被他施以秘术弹向魔龙残影中心。
事成之后,谢珩焉并指如剑,腾升而起。他自凌空虚划,磅礴灵力便在雨幕中勾勒出一副玄奥繁复的符文画卷。
这些符文自行勾连,浑然天成一张天网,将这魔龙全数兜入其中。
紧接着左手翻转,他迅速分化出数道清辉飞向城中各处,以此来修补凡人被魔息侵蚀的神魂损伤。
功成最后一刻,云铮忽然惊醒,“沈芷悠”与他一同喷出鲜血。
“别动!”“沈芷悠”伸手按住即将暴走的云铮,“那人目前是友非敌,且祛秽所耗心神巨大,他分身乏术,没空来管我们。
“更何况国库空虚已久,你的身份必须是真龙之后……所以他才会选择为我们遮掩一二。”
“沈芷悠”回正身形,毫不犹豫将那片逆鳞中蕴藏的磅礴魔气,强行纳入体内,蛊毒果然被抑制了!
“你怎么知道……?”云铮被她的猝然之举惊得一怔,失声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此乃魔息!稍有沾染便会侵蚀修炼根基、搅乱神魂!”
“正是因为它是魔息本源,你别忘了——”沈芷悠脸上露出一个惨淡微笑,唇边血迹殷红刺眼,“我的先祖是沈青!”
她的声音微哑,“你需要摆脱魔龙后裔身份,重振云家,登上九重天,而我则需要大量魔息来抑制毒发。”
“放心,我既拿了你的逆鳞,你们云家便不欠我的,我与你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沈芷悠先一步点破云铮的难言之隐,眸中似乎还掠过一丝异常。
她刚欲前往密室炼化魔息,却见云铮眸光骤暗,声音里掺了些许凉意:“我原以为没有希望的……血脉能改……这等事,我只在人间话本里见过。”
“这不是改变血脉,上古魔龙本就是真龙,只不过当年坠了魔罢!”“沈芷悠”紧握手中逆鳞,“世上打压魔修,口口声声不屑与其同流合污,是因正邪?
“不过是因邪修功法往往速成,力量强横霸道,令人敬畏又恐惧罢了。
“龙族血脉之事,本就复杂诡谲……”“沈芷悠”抬眼看他,“我虽明白身份清白对于正统仙门有多重要,可我不能理解,这何至于成了你的心魔执念。”
“你以为这强大的魔息,都是上古残阵和那魔龙残魂的吗?”“沈芷悠”掷地有声,“有一半是你的!
“只不过你体内潜藏的真龙正统之力过于强横,一直在帮你压制血脉中的魔息罢了。”
“只差一点!”“沈芷悠”的声音透着森冷,揭露出残酷的真相,“方才我在剥离逆鳞之时,你只差一点,就彻底入魔了。”
“我……”云铮心神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沈芷悠,眼中满是惊疑与不解,“你……你怎会……怎会知晓得如此清楚?”
“告诉你一个秘密——”“沈芷悠”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眼底深处似有流光掠过,“因为……我不是沈芷悠。”
云铮怔然盯着她那半开玩笑的面容,不置可否地失笑道:“多谢。”
“沈芷悠”颔首点头,她招了招手,转身进入密室。
这时,雨更大了。
雷声轰鸣震耳,惊醒了梦中人。
于惶惶不安间,一道邪祟黑影裹挟着令人心悸的魔气,自云府冲天而起,朝着王府方向遁入。
谢珩焉的素白身影在虚空中显得愈发得孤绝,他的眸色冷厉如冰。他隐隐感觉这场魔息之变的背后,似乎还有一只手在推动着一切。
只是这推手阳谋尽出,直白却又让人不得不入局。
果真,云澜境这潭水,是越来越浑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