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数日,坊间又起新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拍着胸脯言之凿凿:“诸位且听我说!听闻那王家的王大壮,是妒忌云家公子的天赋天姿,故而当晚买通了一户人家,逼他们指认云铮乃是上古魔龙遗落人间的孽种后裔!”
而流言中的当事人王大壮,竟也突然对外宣称自己猝染恶疾,闭门谢客,拒不见任何人。
这一来,本就扑朔迷离的事态,更添了几分阴谋诡谲的气息。
可这真相究竟如何,世人本就不甚在乎,不过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只是这流言越传越离奇,添油加醋间,原本的真相早已被掩盖,模糊不清。
最终流言如滚雪球般地喧嚣尘上,终是惊动了天城深宫。
紫宸殿内,龙涎香袅袅升起。
一向深居简出的帝王,指节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御案。
近日坊间流言,不仅牵扯云澜境内根基深厚的世家,更攀扯到关乎国运的“弱水云矿”,一时人心惶惶。
近年战事频发,国库日渐空虚。云铮是否身负魔龙血脉,在此节骨眼上,骤然变得至关重要。
虽上古魔龙乃是最先催生云矿冰精之物,然长久以魔息滋养,会令冰精沾染邪祟之气,渐为天道所不容。
受此邪魔之气浸染的云矿冰精,即便能锻造出神器,也会落得个有价无市的境地。
唯有传闻中的真龙龙息,方能以纯净之力滋养蕴藏天地灵气的弱水云矿,催生出无垢冰精。只可惜天门早闭,真龙踪迹难寻,此等机缘再难求得。
毕竟当今之世,邪魔歪道人人喊打,正道竭力打压,纵使皇室再渴望借弱水云矿填补国库,也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沾染与魔道勾结的嫌疑,落人口实。
帝王眸色幽深,目光扫过案上堆叠的奏报,指尖在奏折边缘轻顿片刻,终是几不可察地点了颔首,准了奏请之事。
九宸天诸位仙家斟酌考量后,还是决定应下人间皇室之请,以“襄助王家、除祟镇邪”为名,介入此事。
很快,一道自斩妄台发出、象征至高仙权的谕令,携着浩荡天恩自云端降下,直落云澜境内。
他们目标明确,便是要替人间帝王验明云铮的血脉真身。
一时间,无形的威压如沉云压境,笼罩四野。天地间静得落针可闻,只待那定人生死、断命运走向的一刻到来。
与此同时,沈家密室内,空气也近乎凝滞。
“沈芷悠!”云铮齿关紧咬,额角青筋暴凸。
热汗浸透了他的鬓发,一袭亵衣紧贴着他的肌理,只见他怒吼一声:“你究竟是在祛魔,还是养魔?为何它在我的体内游走得愈发猖狂了?!”
“噤声!”沈芷悠目色凝若寒霜,呼吸近乎屏绝,指尖银针悬于云铮腕间寸许。
她一只手稳如磐石,不敢有半分偏移,另一只手将三爪风与山归子捣成的药泥,敷在云铮剧烈跳动的腕脉上。
“这是压制蛇毒的草药,你必须给我忍住了!”沈芷悠声线低沉。
“小瞧我?”云铮话还没说完,又痛苦得叫出了声。
“都说了让你忍住了!”沈芷悠只得耐着性子,字字凝如铅坠般道:“你现在感受到的万针穿身之痛还不算什么,之后是五感通明之极,直至灵力魔息……同时失控。”
沈芷悠轻抚过腕间缠绕的碧鳞青蛇,那小蛇昂首嘶鸣,幽瞳寒光流转。
“此乃禺强上神佩戴的珥蛇,随神祇掌北冥寒水、凛冬之威。幸得其一丝真神之意,可缓万载水毒,亦能……”她目光沉沉压向云铮,“压制你这身魔龙之血。”
“另有一物,”沈芷悠抬眼,看向云铮因剧痛而变得赤红的双眸,“是我于南疆偶得的灵蛊,经我炼化改良,已成药引,它将引你体内龙息尽数离体,只是——”
沈芷悠一字一顿,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云铮的心,“此法过后,你一身修为,十不存一。”
她表情凝重,语气深沉:“纵有重修之日,可九宸天收徒只纳十五稚子,只怕云公子的登仙之梯,就要在此斩断了。”
沈芷悠凝眸问道:“此术一开,再无回头之路,你可想清了?”
“九宸天!”云铮喉间溢出一声惨笑,“还是算了吧……
“我们云家何曾有过选择?若今日不走他们定好的道,那当年为我云家担下滔天干系之人岂不白白牺牲!
“如今的云氏满门……谁又能逃得过帝王的清算?更何况我本就是魔之后裔……还妄想问道九宸天,仗剑伏魔邪?
“哈哈哈!本就是痴人说梦啊,痴人说梦啊!”云铮阖目,声音沙哑,似有一行泪从眼角渗出,“只是如今,这少年梦……也该醒了。”
“别感慨了!”沈芷悠眸底厉色骤现:“凝神!”
只见她素手翻飞的残影掠过虚空,寒光一闪,九道银芒精准钉入云铮周身的死穴大关。
几乎是同一瞬间,沈芷悠腕间青蛇碧瞳骤然迸发出灼人幽光,口中凝练如墨的毒液直喷而出。
她当即催动灵核之力,将毒液击散成九缕,又以灵火炙烤银针尾端,引着这九缕毒液顺着针尾渗入,堪堪逼入云铮皮肉,直达其筋脉深处。
“啊!!!!!!”难以言喻的酥麻与剧痛,在云铮体内轰然炸开。
刺入穴位的银针嗡鸣不止,针尾震颤如蜂翅,连带着皮肉都泛起细密战栗。云铮身躯猛地向上弓起,喉间涌上腥甜,一口黑血裹着浓墨般的污浊,骤然喷溅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沈芷悠急分心神,引动身旁寒玉盒。刹那间,室内起了阵寒冰白雾,袅袅弥漫,而又迅速裹住云铮周身。
那青蛇蛇首倏然高昂,冲着玉盒发出一道尖啸,鳞甲幽光随之暴涨。盒中蚕蛊闻声而动,竟在冒头的瞬间化茧成蝶。
蝶蜕之时,一道莹白流光疾射而出,一头扎进云铮体表刚显露出的细密金色龙鳞缝隙,随后没入体内,瞬化成一把莹白利刃,于其经脉间生生切割。
原本蛰伏于血脉深处的玄黑魔息,被这利刃搅得无所遁形,它在云铮经脉中疯狂挣扎,欲要冲破皮肉。
沈芷悠见状,双手迅速结印,口中诵出古老晦涩的咒语。
随着咒音流转,珥蛇神力自她周身溢出,幻化成条条莹白丝绦,朝着魔息缠去。魔息越是剧烈挣动,缠丝便收得愈发紧致,宛若捆仙灵链锁住邪祟,叫它半点挣脱不得。
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那魔息几番挣扎无果,气焰渐弱,终是没了反抗之力。
可它刚要敛去气息蛰伏,却被白光丝线强势牵引着,硬生生拧作一股污浊暗流,尽数引入云铮心口之下。
那处生着一片色泽略深、逆向生长的异鳞。
世人皆传,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此鳞既是龙族一身精元与命门所系,更承载着龙族世代相传的最深秘辛。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云澜境特有的湿漉青雾里,天地似偷得浮生半日闲,静静绻在落霞边。
忽有一道惊雷撕破天际,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水汽蒸腾,氤氲弥漫,为这处人间烟火地平添了几分朦胧仙韵。
云漪坊内的大堂挤满了避雨的行人,堂内喧嚣鼎沸。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说书人坐在其中,正在唾沫横飞。他那只枯瘦的手将醒木拍得震天价响,听得茶客们屏息凝神,等待那扣人心弦的后文揭晓。
“且说那九宸天——”老说书人虽已年迈,可声调却抑扬顿挫、气如洪钟,“巍巍乎九重之高,渺渺乎无极之远——岂是凡俗帝王的天城所能及?
“那可是真真正正、不染尘埃的仙家道场!”
他环视众人,浑浊的老眼精光四射,慷慨激昂道:“那九宸天的布局,仿的是神界九重天,层层递进,玄奥非凡——最下三重,是初窥仙途、汲汲营营的‘问道者’;中三重,是根基深厚、如日中天的‘步虚士’!”
说到这儿,他故意一顿,而后慢悠悠地呷了口粗茶,待吊足了众人胃口,才带着敬畏继续道:“而这上三重嘛——那可是真正超脱俗世、俯瞰众生的存在!
“七、八重阁的修炼者,均是摸到成仙门槛的‘临仙君’,他们神通广大,听说寿与天齐。
“至于那最顶端的九重阁上——”他拖长了调子,又一次停在了最关键处,此时堂内落针可闻。
说书人屏气凝神,将声音再次压低,仿佛是怕惊到了什么无形的存在:“便是天下唯一的真神——郗霁神尊!”
“传闻他曾是九重天上的战神,亦是当今世上的天地共主!”气氛被他烘托到了顶点,堂内众人也听得心驰神摇。
恰逢此时,一个不合群的声音出现了。
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纤尘不染的手,屈指轻轻叩了叩柜台。
那声音并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与瞩目。
满堂宾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抹突兀的素白上。
来人面容清俊出尘,瞧不出确切年岁,自带一股疏离清冽之感,偏又透出淡淡的威压。 那双眸子,深邃不见底,像是一把审视万物的戒尺,让人不敢轻慢,只觉周身气息都需收敛三分。
他身着素简月白长衫,衣料上的青色流云纹在昏黄灯火里漾着浅淡银辉,若隐若现,唯领口六道方格纹格外惹眼。
那是九宸天上六重阁的标识,衬得来人这一身清素中,反倒添了几分不动声色的尊贵。
说书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拿着醒木的手还悬在半空,枯瘦的手指僵着,忘了落下。
方才还是鼎沸的喧嚣,此刻的云漪坊已归于死寂,只余窗外传来的骤雨敲打着窗棂,发出声声碎响。
谢珩焉的声音清越,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掌柜,一间上房,需清净些的。”
谢珩焉又扣了扣柜台,掌柜方才如梦初醒,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连忙点头哈腰道:“有,有,有!仙……仙师请随小的来!”
掌柜躬着身子,后背已然渗出冷汗。
要知道九宸天的仙人,那可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是云端之上的存在!
即便这些人还只是“半仙”,可落在这些凡俗众生眼里,已是遥不可及、需要顶礼膜拜的神仙人物了。
谢珩焉的目光在说书人的身上淡淡扫过,面上不见任何颜色,浑身散发的冷冽却让说书人抖了个激灵。
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仿佛内心那点借神尊名头博取眼球的心思,都被这双寒潭般的眸子瞧了个通透。
谢珩焉并未停留,跟着诚惶诚恐的掌柜径直上了楼。他的身形挺拔,月白的衣袂拂过陈旧的木梯,不染一丝尘埃。
还没等说书人从无形的压力中缓过神来,堂内的角落里,一个头戴兜帽、气息阴冷的黑袍老者开了口。
穿透昏暗的光线,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最令人惊恐的是他并不避讳仙人的身份:“郗霁神尊分明是上古之神,你这昏者,何来真神之说?”
谢珩焉闻言,脚步一滞,并未停留。
只有回头张望的掌柜,在这极短的瞬间内,窥探到了这位仙人嘴角泛起的,那一抹极其浅淡、又转瞬即逝的弧度。
“仙师似乎咀着笑意。”掌柜猛地一惊,吓得连忙回正身子。
他可不敢轻易窥探天意,只好愈发恭敬地在前引路,生怕祸及自身。
直至掌柜领着那抹清冷的月白色身影,彻底通往二楼的幽暗转角后,大堂里凝固的空气才猛地重新流动起来。
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起。
“天老爷!那就是九宸天上下来的仙人啊——”
“六重阁!说书先生刚说的中三重里的‘步虚士’!”
“这等身份的人怎会来此?云澜境近来可不太平……”
“嘘——噤声!仙踪玄妙,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妄加揣测的?”
议论声虽然压得极低,可难掩其中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