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血,漫天红云。
火焰顺着帷幔攀上屋脊,金雕玉砌的朱雀高台被漫天火光吞噬,楼下花圃中各色奇珍异草化作飞灰,飘飘扬扬仿佛下了一场灰色的雪。
师明暄墨发飞扬,一袭广袖宽袍,伫立高台之上,冷眼瞧着下方纵横交错的士兵,没忍住笑出声来:“昔日殷商败于周武王,帝辛鹿台**,我笑其不识天数,今日我竟成彼身!”
“筹谋十余载,却不敌‘天命’二字……他燕绥当真是得天独厚、紫微降世不成?!”
一开始只是自嘲,说到最后,竟是疾言厉色,不知是在质问苍天,还是在质问自己。
“陛下自比帝辛,岂不知殷商倒行逆施,有伤天和,武王顺应天命,可取而代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师明暄回身望去,只见一白衣相士打马而来,身后跟着无数玄甲士兵,长枪飒飒,密密麻麻,恍如神兵天降。
来人羽扇纶巾,一身单薄衣裳,纵使深秋露重,衣袂翻飞,亦不失文人风骨。
听闻此言,师明暄脸上冷意更甚:“我当是谁,原来是燕绥手下一条好狗!他怎么不亲自前来?也知自己所作所为有悖良知?”
朱雀台上秋风凛冽,他一袭滚滚白袍,织金镶玉,贵气逼人。头顶的金冠不知何时坠地,满头青丝垂于脑后,任风吹散,竟添几分不羁。
纵使兵临城下,师明暄姿态依旧从容。恍然间,许安好似看到他御极宇内,万民拜服。
时也,命也。
许安长叹一声:“陛下何苦?这江山本就是燕氏所有,如今物归原主,皆大欢喜。”
师明暄第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没忍住多了看他两眼,唇角讥讽更甚:“皆大欢喜?”
“姓燕的当年为了身后名,一纸诏书便将这烂摊子甩了出去,若非我以雷霆手段刮骨疗毒,天下早就落于外族之手,哪里有他燕氏卷土重来的一天?”
“眼看局势稳定,我便是倒行逆施的暴君了。你们要替天行道,要拨乱反正,要将我拉下马来……哈,当天下人是傻子不成?”
他自问继位以来兢兢业业,上对得起江山社稷,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不过是律法严苛了些,便有人蠢蠢欲动,偏生还起事成功!
乱世当用重典,他何错之有!
错就错在,他不是天命所归,没有燕绥那么好的运气!
师明暄胸膛剧烈起伏,深呼吸几口,这才勉强压制住胸中翻涌的怒意,脸上表情越发冷峻:“今日我非败于燕狗,而是败于天意。天意要杀我,人力何能及!”
许安定定瞧着他,眼中似有悲悯,良久才道:“既如此,陛下更应明白,社稷倾颓,天命难违。何不退位让贤,以求善终?”
师明暄不答,顺着台阶缓缓走向最高处,衣摆拂过玉栏杆,带走上面片片飞灰,洁白的衣袍瞬间染上脏污。
高处不胜寒,狂风中他宛若将倾玉山,似乎下一刻便会跌落楼台。
“燕绥自认理亏,这才要我下禅位诏书,保全他一世英名。是也不是?”
空气中只余沉默。火星爆裂声在耳畔炸响,他已经不需要答案。
师明暄在楼台上站定,此处已经是整座朱雀台的顶点,能将一切尽收眼底。包括正坐在良驹宝马上的许安。
他目光睥睨:“叫燕绥滚来见我!”
许安只是摇了摇头:“他不会来。”
他早知主公不会对师明暄动手,攻城之前便找了个借口,将人诓到了百里之外。便是对方察觉不对,半路折返,也来不及了。
师明暄不知晓其中关窍,只当对方不愿见自己,暗道燕狗当真好运。
以往自己呕心沥血布下的杀招,对方总能以各种瞠目结舌的巧合躲过,今日之事,想必也是如此。
到了此刻,他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那些不甘和怨恨好似随风一道离去。寒意顺着脊背往上攀,呼出的气已经带上了白雾。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缓缓抬起手臂,被风鼓起的宽大衣袍骤然后翻,竟露出一把做工精良的弯弓!
方才借着衣袖遮掩,又有重重火海阻隔,许安一时间居然没发现!
他心头一紧,陡然生出不好的念头。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大风吹散乌云,圆月高悬,独独将月华凝炼于一人。
师明暄唇边带笑,黑白分明的瞳孔中倒映出月影,右手飞快搭在弦上。
强烈的危机感席卷全身,旁边的亲卫高声惊呼:“先生小心!”
“嗖——”
然而已经迟了。
锋利的箭矢几乎在同一时间离弦,直取命门,将许安贯下马,狠狠钉在地上。
一代名士霎时便没了呼吸。
远方似乎有人疾驰而来,惊得士兵们连连高呼。可师明暄有弓无箭,唯一的一支箭正钉在许安身上,纵想取人性命,也有心无力。
烈焰已攀登至房顶,熊熊大火炙烤得皮肉生疼。师明暄反手将弓箭一扔,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踏入火海。
迟来的燕绥恰巧望见这一幕,瞳孔骤缩,及至朱雀台前,自马上飞身而下,三两步便跃上台阶:“不——”
身后的士兵死死抱住他的腰:“主公!不可!”
“火势太大,高台即将坍塌!为了天下社稷,还请主公速速离去!”
“师明暄倒行逆施,今日葬身于此,实乃天意啊!”
一群人抱手的抱手,拖脚的拖脚,燕绥身上陡然多了近千斤重量,整个人被死死摁在原地。
他目眦欲裂,眼睁睁瞧着火焰将人淹没,房梁和瓦砾接二连三落下,惊起无数飞灰。
*
灰烬逸散,烟尘渺渺。
天上有圆月高悬,星斗乍现,其下府邸朱甍碧瓦,玉砌雕栏。
夜风吹落一片银杏,漫过窗棂缝隙。有人白袍滚滚,立于桌前。
青年双目紧闭,眉心蹙起,似乎陷入了一场冗长的噩梦。
年轻的天子伫立高楼,底下无数张看不清模样的脸振臂高呼:“仁德广被,泽润苍生!皇恩浩荡,日月同辉!”
这些人中有平民,有兵丁,有士族,有商贾。
无人不称颂他的功德。
一转眼,玄甲将军立于人前,高举檄文,言辞切切:
“夫天立君以牧民,非纵其暴也;法设律以安邦,非逞其虐也……秦法虽峻,犹有尺度;今律之苛,甚于汤镬……暴政如焚,苛法如网,敢以赤血书其罪,举白旗正乾坤……”
同样无数张看不清的脸簇拥在其周围。那些熟悉的、陌生的背影,仿佛被风压到的劲草,纷纷倒转了方向。
民心像是手中细沙,越是紧握,越是流失。
于是天子一怒,伏尸百步。
朱雀台上,烈火焚身。青年勃然大怒,台下人影幢幢,竟都成了一尊尊木偶。
他状若疯魔,声嘶力竭:“朕呕心沥血,从不曾懈怠,这天下怎么就成了他燕氏的天下!”
“朕亲修《天宪》三百条,裂土分疆者族,贪墨害民者剐。天下大乱,枭小环伺,非此峻法,何以震慑群丑?”
“朕行《均田令》以安黎庶,抑豪强,迁大姓,使耕者有其田!纵然一时血染州府,可曾见今岁仓廪丰实,饿殍渐稀?”
“突厥倾吞半数土地,朕三度亲征,遣铁骑踏破王庭,犁庭扫穴,筑京观以慑不臣,何错之有?!”
师明暄几乎将心肝剖开来,字字泣血。
那群木偶没有说话,反朝身后拜服:“迎燕主,复正统!诛暴君,改乾坤!”
这叫他如何不恨?
他怎能不恨!
你燕氏好哇,如此仁君,为何南下避难,禅位于我?
你父贪生怕死,倒落了善终。你坐享其成,又得了贤名。
只有我师明暄,勤勤恳恳,反成了独夫!
火势越发猛烈,师明暄心中恨意到达顶峰,头顶椽木陡然落下,现实中的青年也蓦地呕出一口鲜血,染红了满案纸张。
“……”
他猛地睁开眼,犹有余悸,环顾四周,却见满室寂然,有一灯如豆,明灭不定,一片银杏叶落于身前,遮住满案鲜血。
师明暄恍惚间一个踉跄,撞上身前的桌案,方才如梦初醒。
这是在……哪儿?
额角突突地疼,他一手撑住桌案,一手抚上额头,摸了满头冷汗。
是了,他记得自己和一个名叫“系统”的东西做了交易,只需要助它做完任务,就能获得重来一次的机会。
居然不是临死前的一场梦?
师明暄迟疑地伸出手,只见食指上那枚不知材质的指环忽地一亮,骤然脱落下来,将身一扭,落地时竟化作一只白猫。
那猫儿品相极佳,几乎是按照书中模样长成,拖着尾巴跃上桌案,憨态可掬的模样好似一只真正的猫。
617学着普通猫咪的模样,歪头看他:【宿主?】
师明暄揉揉额角:“无事。”
陷入梦魇的时间太长,脚下一动,居然有些眩晕。
他扶着桌沿走了两步,随后一把拉开了书房的大门,院外银杏片片飞落,深秋的空气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吹了人满头满脸。
师明暄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烟尘呛入肺腑的感觉如如影随形,现在胸腔还有些幻痛。
617亦步亦趋跟上,尾巴扫过衣摆,在他脚边蹲下:【活着的感觉如何?】
师明暄勾起唇角,眼中泄出几分真实的笑意:“很不错。”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连那些尖锐的情绪都得到了缓解。
617舔着爪子:【宿主的身份是当朝摄政王。为了让宿主更好地适应任务,系统特意选了与宿主本世界相似的环境……合作愉快。】
师明暄点头谢过它:“合作愉快。”
天色不早也不晚,远处乌云絮在头顶,俨然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他站在原地,盯着四四方方的天空看了一会儿,一阵风吹过,窗前的银杏树抖落树叶,纷纷扬扬又是一地。两个年岁不大的丫鬟挎着篮子,正专心致志蹲在地上拾叶子,连身后多了个人也没发现。
师明暄没去管她们,顺着卵石拼接的小路逛了起来。
617跟在他身边,在假山上跳来跳去:【摄政王把持朝政,与当朝丞相喻文清政见不合,上个月刚派人灭了其满门,只有天命之子喻珩侥幸逃过一劫。】
【喻珩经历种种磨难,暗中调查真相,才发现幕后黑手竟是摄政王,于是向想收回政权的皇帝投诚,开启复仇。】
【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剧情崩坏,摄政王竟提前死在一场刺杀中。少了大反派的推动,天命之子的调查中断,以至于剧情草草收尾,整个世界运转不下去,很快便要湮灭。】
师明暄脚步一顿:“我要做的,就是保证‘反派’存活?”
617点点头,从假山上一跃而下,落在他身侧的石桌上:【不错。】
【我们曾经投入过不少宿主,不知道为什么,总会莫名其妙死亡。宿主拥有丰富的做反派经验,想必能解决这个难题。】
师明暄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
他只关心一件事:“天命之子如今在何处?”
617眼中光芒一闪,甩甩尾巴,示意他往旁边看:【刚从你面前路过。】
师明暄依言望过去,一队穿着统一服饰的侍卫正顺着外院的回廊巡逻。
最末尾的背影虽然刻意缩着身子,努力让自己的身形显得低矮瑟缩,但他还是一眼便将人认了出来。
师明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目光似乎要将人灼穿:“燕、绥!”
每次看到自己精心想的名字就想笑,写完才发现攻的名字很像方言说“芫荽”,那受可以改名叫“不吃香菜”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