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阳光明媚。
吃过早饭,白桐和白浔去扫墓。
叶衡的墓地在城郊。汽车驶出柏油路,还要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走一段。
经过一座水泥桥,白浔问:“阿姨,这条渠是什么时候修的?”
“五年前。”白桐说,“为了方便灌溉农田,政府弃用了自然渠,在原址上新建了这条渠。”
渠水约两米深,前方一百米处有一道闸口,汹涌的水流遇到阻拦,冲撞出雪白的浪花。水势很大,声音震耳。
“前两天接连下雨,水涨得好高,怪瘆人的。”白桐想起一件事,“那个男人死了,尸体就是从这条渠里打捞上来的。”
白浔心知白桐说的是谁:“意外落水?还是被人抛尸?”
“警方通报的是醉酒后失足落水。”白桐忽然明白叶然为什么发火了。前年五月,叶然的确回了家。男人的死讯,还是她告诉她的。
二号早上,母女俩给叶衡扫墓。
下午,叶然出了门,说随便转转。
傍晚下了场瓢泼大雨,叶然浑身湿透着回来,把自己锁进卫生间泡澡,出来的时候鼻青脸肿。白桐问怎么搞的?叶然没有吭声,连晚饭都不吃,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饭桌上,叶然举着手机给白桐看,官方通报,渠中打捞出一具男尸。
当时,白桐恶狠狠咒骂:“罪有应得!”叶然却说:“便宜他了!应该把他活剐了才解气。”她说话时咬牙切齿,表情从未有过的狠鸷,看得白桐心里犯怵。
叶衡的墓地周围有几十棵罗汉松,是她下葬后白桐种的,七年时间,小树苗已经长大,枝叶翠意盎然。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献上鲜花和瓜果,火苗燃起,冥币在高温中弓起脊背,蜷成一个个颤抖的弧。
烟气袅袅升腾,白浔的心头浮现出她和叶衡相处的点滴。
出车祸的那天,似乎冥冥之中有预感,叶衡给她打电话。
“阿浔,我有点想你。”叶衡说,“我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调皮捣蛋得不得了,翻墙爬树,打弹弓、滚铁环,总是玩得灰头土脸,简直是个假小子。”
那天是周六,白浔着急去兼职,没有功夫陪着叶衡回忆往昔:“妈,我先去忙,晚上回来聊。”
叶衡叹了一口气,白浔感到一阵燥热,仿佛母亲就在身旁,她吐出的那口气,刚好吹过她的脸颊。
“你从小就独立勇敢有主见,是个好孩子。”叶衡说,“能做你的母亲,我觉得十分幸运。”
白浔顿住脚步,刹那间,她对叶衡的不满荡然无存,像汹涌的海浪冲刷过沙滩,把一切污垢荡涤得干干净净。
她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妈,您认为我是个好孩子?”
“当然了。我以你为荣。”叶衡好像也在哭,鼻音很重。
公交到站,白浔老泪纵横地跳上车,在司机困惑的眼神中刷卡,嘀——两元。
“你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身体,吃饱睡好,别太拼。”叶衡说,“咱们晚上再聊。”
然而,生命之于叶衡,已经不再具有夜晚。那是两人的最后一通电话,白浔兼职结束,回学校的路上,看到一条短信,八个字,叶衡说——好好活着,妈妈爱你!发送时间是半小时前。
白浔正纳闷今天的叶衡十分反常,就接到白桐的电话——叶衡出了车祸,还没有来得及送往医院,已经断气。
短信,应该是她昏迷前发的。
望着叶衡的遗像,白浔心中酸楚。所谓缘分一场,只是短暂相逢,漫长煎熬,骤然间生死相隔,到头来,许多事,了而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因为叶衡的遗嘱,日子即便再难熬,白浔都没有选择轻生——她要活着!活给命运看,她是怎样在它的暴击中站起来,又怎样昂首挺胸地走下去!
墓碑上的刻字清晰如初。白桐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加深墨记,到死,她给叶衡安上了“挚爱”的身份。
两人相识于年少,也曾情意缱绻,只是,浓情蜜意终究被岁月消磨,海誓山盟土崩瓦解,深藏于心底的怨恨就分外扎眼。
那年,二十出头的白桐去参加舞蹈比赛,风华正茂,兴致昂扬。拐角处,叶衡骑车而来,刹车失灵,横冲直撞。
自行车碾断了白桐的腿,她落下病根,自此不能登台,梦想破碎,不甘又无奈地回到家乡。叶衡极有担当地辞掉了大城市的优渥工作,陪着白桐从头开始。
两人做过许多营生,**十年代,抓住风口做生意,积攒起家业。
三十岁,叶衡想做母亲,两人几番波折,意外地带来一对姐妹花。
她们用对方的姓,给自己的孩子做姓,以此来纪念这份讳莫如深的感情。然后,把对对方的爱,贯注在对方的孩子身上,又把对对方的埋怨,移情到和对方同姓的孩子身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看着墓碑,白桐无限感伤。活得比叶衡久,像是一种惩罚。这些年,悔恨、遗憾、无聊、空虚......将她围得密不透风。
如果来生还能遇见,希望我们相敬如宾过一生。白桐这样想着,掏出手绢,擦一擦叶衡遗像上的灰尘。
纸页在烟火里扑腾,最终化为零落的残星。灰烬随风扬起,转眼消失于无痕。
*
另一边,大清早,微薄“小炸”。
狗仔扬言明天曝光栗粒的新恋情,乔峤在“驻凡大使群”呼号:【粒宝,怎么回事?】
栗粒毫不避讳,把狗仔要发的内容发到群里,是她和叶然在ME大厦门口的互动,一段十秒的视频,是她们的拥抱和耳语,五张是见面和告别时的拥抱照,为了对比,还附带栗粒与白浔和宋焘的握手图。
栗粒:【他要我花钱买断,否则就发稿。】
乍看照片,乔峤觉得栗粒确实对叶然格外亲密,她望向她时眼睛里泛着星光,让她猛嗑一口糖。但她知道她们熟识,所以并不大惊小怪。
乔峤:【你要买断吗?】
栗粒:【看叶然的意思。】@叶然,【这种传言,会不会给你造成困扰?】
叶然想,她之前树立了“阅人无数”的形象,传言一出,要是劝退白浔,得不偿失,打出“会”,又改变主意,上次白浔说嫉妒她和栗粒太过亲近,却也没有明确的表示愿意和她复合,不如刺激一下她。只是可怜栗粒成了工具人,有些过意不去。
叶然:【我先听听你的意见。】
栗粒巴不得和叶然炒恋情,要不是行程不允许,她甚至想天天黏在叶然身边。俗话说,“烈女怕三撩,好男怕三缠”,撩多了,叶然总会动摇。上一回在公寓,她不就不敢直视她吗?
栗粒想起离开ME的时候,叶然主动欢迎她来住,她想当然地理解为,叶然的心念有所动摇,她在对她释放出两人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的信号。
栗粒:【你感觉困扰,我就买断。你无所谓,他前脚一发布,我后脚就澄清,咱们把钱省下来做公益。】
此话一出,不等叶然回复,乔峤已经坐不住。
乔峤:【做公益!做公益!银子再多也不让无良狗仔赚。】
叶然:【我赞成。】
栗粒心中大赞——叶然果然对我有意!她愿意与我绑定,并暴露在公众的视野中,足以说明一切!
栗粒:【好。那我跟陈姐说一声。】
乔峤跑去狗仔的微博下批评他散布谣言,没有公德心。忽然想起,消息一经扩散,久而久之,万一栗粒和叶然弄假成真,白浔怎么办?
她给白浔发信息:【栗粒要和叶然官宣,你什么感觉?】
白浔刚和白桐回到家,一怔:【什么意思?】
乔峤:【不要装不懂!】把群聊内容截图发给白浔,【千万别外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传给你,不要让我在栗粒面前难做人。】
白浔:【明白。谢谢。立马广而告之。】
乔峤发送“白眼”:【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我的福气!】又说,【她俩要是公布恋情,你当真心无波澜?】
这几天,乔峤认真做了一次复盘,想到身处异国时白浔对叶然的念念不忘,以及回国后她关于两人的所见所闻,得出结论——白浔和叶然有过一段情!如今的怨恨与争执,全是因为曾经不欢而散。
于是她推断,白浔放弃高薪和广阔的发展前景,回到举目无亲的故土,是放不下叶然。
报仇?放屁!明明是想破镜重圆!叶然就是那个聪明的女孩子!
乔峤:【你俩都不是好人!都亲来亲去了,还在我面前嘴硬。你们都把我当傻子耍,累觉不爱!】
白浔笑一笑,不想在叶然和栗粒的事情上过多纠结,便生硬地转变话题:【影后的梦想有进展吗?】
提到这件事,乔峤笑声豪迈:【我听你的建议,给老乔看了演出的视频,你猜他是什么反应?】
白浔:【大力鼓掌,并且狂甩一笔钱让你去学表演。】
乔峤:【要真是这样,我早跟你报喜了。】她说,【老乔没有发表意见,沉着脸回了卧室。但我妈说,她发现他半夜偷偷打开手机看我的表演,笑容满面。】
白浔:【恭喜!看来你马上要迈入新领域。】
乔峤:【静候佳音。】
和白浔聊完,乔峤点开微博,狗仔回复她:【粉丝不要眼瞎,我手头还有猛料。】乔峤默认狗仔在虚张声势,发送一连串“鄙视”。
叶然看到狗仔的言论,反思和栗粒没有更加亲密的行为,但终究不安心,问栗粒:【除了你发在群里照片和视频,他还有其他证据吗?】
栗粒:【没有。他发给陈姐的只有这些。】
叶然:【没有就好。】
栗粒打来电话:“最近过得好吗?”
“老样子。”叶然说,“你呢?”
“老样子,忙啊忙。”栗粒笑起来,压低嗓音说,“偷偷跟你说,我得知狗仔的威胁,第一个想法是,如果你给我姬会,我马上出柜。”
叶然只当戏言。栗粒说:“我真的这样想。咱们性情相投,相处期间也融洽,特别适合在一起生活。”
“非也,非也。”叶然说,“咱们从来不闹矛盾,是因为每次见面的时间很短,来不及闹就分开了,朝夕相对,可是很磨人的。”
停顿两秒,她接着说:“你只见过我随和温良的一面,没有见过我暴戾邪恶的样子,等你看见了,没准会吓跑。”
“不会。”栗粒信誓旦旦,“你发起火来一定很好看,我会更加爱你。”
“收起你的彩虹屁。”叶然说,“没有分寸的直女。”
栗粒:“对象是你,弯一点也没有关系。”
“第二次!”叶然说,“这是我第二次听到你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三振出局。”
“不行!”栗粒笑着,“之前承诺要为我展露一把厨艺,饭我还没有吃到,你不能把我踢出局。”
两人闲聊几句,叶然听到陈昕的声音:“粒宝,该去片场了。”她说:“你忙,有空再聊。”
挂断电话,叶然推测白浔今天会去扫墓,想必很难过,问她:【你还好吗?】
白浔:【人渣是你杀的?】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世说新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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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