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很厚,每天写一页,足以用三年。
两人各有一本。是中考后叶衡送给她们的毕业礼物。
白浔没有当回事,拿来画草稿了,住在一起才发现,叶然竟然在认真地记录生活。
和当年不同,本子设置了密码锁,四位数,白浔慢慢试。
以叶然的习惯,她多半会使用具有纪念意义的日期。
叶然的生日,不对。两人共同的生日,不对。她的生日,不对。白桐的生日,不对。叶衡的生日,依旧不对。
白浔想一想,输入四个阿拉伯数字,咔——锁开。
她用这个日期做密码,是什么意思?白浔翻开第一页。
多年前,五月十九号的夜晚,她也是这样,一面谴责自己不地道,一面又忍不住往下读。
当时,叶然正在洗澡,白浔自我开脱:“我们的关系今非昔比了,这不算偷窥,只是为了进一步了解她,以便于我们今后更好地相处。”
自从来到县城,叶然的话越来越少,白浔能感觉到叶然心里憋着事,但半天问不出一句,逼急了,叶然就眼中泛泪,她只好认错:“好吧,好吧,我不问了。”
再后来,叶然常以微笑敷衍她。
傻笑什么?张嘴!说话!白浔大为光火,但不会当着叶然的面爆发,她怕吓到她。
她化怒气为动力,猛练一阵子舞,出一身汗,心里会好受一些。及至和方可推心置腹,就在发小面前大吐苦水。
久而久之,白浔也不问了。耐心这玩意儿,真的经不起消耗。
叶然的字迹娟秀温雅,人们常说“字如其人”,其实,并不全然如此。
时隔多年,再看这些文字,白浔还是倍感憋屈——几乎每一页都写着对她的不满。叶然气愤她不和她打招呼,嫉妒她和别人谈笑风生,埋怨她在食堂对她冷嘲热讽......
越往后翻,越令人心痛。十八岁的夏天,她的内心血泪横流——叶然压根不喜欢她,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报复!
难怪她不让我发帖普告大众!
发现叶然果真是一瓶毒药,白浔心如刀绞。人心复杂,善恶难辨,她很早就知晓,但从来没把这些与叶然挂钩。她没法像她设想的那样把叶然视为糖浆,恰恰相反,她愤怒得想要杀死她。
所有的热情在顷刻间冷却,叶然的示好,在白浔的眼里,全都变成了表演。她的世界轰然坍塌,废墟之上,只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脏。
当叶然洗完澡,散发着一身清香坐在她身边,白浔只闻到阴谋泛滥的恶臭。
两人躺下,关灯,她不再“锁”住叶然,而是背对着她。当叶然从背后抱住她,白浔说:“热!松手!”
“你怎么了?”叶然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一定改。”
大可不必演得这么真切!白浔冷哼:“安静点,睡觉!”
她心想,当你告诉我你喜欢我,我原以为我会愉快地度过余生,可事实是,你比那个人渣还要残忍!
凌晨时分,叶然不安分起来,白浔嫌“磨盘”烦人,去客厅的沙发上凑合。
初恋,可以美好到,让青春维持最美的样子,也可以残忍到,吞噬一个人对爱情的所有期待。
那一晚,白浔睁眼到天亮,深刻理解了什么叫“爱之深,恨之切”。
第二天,两人依然一起上学,一起吃午饭,只不过白浔懒得讲话,当叶然叽叽喳喳地说这说那,她以“嗯”“哦”“呵呵”来应答。叶然想多聊几句,她拒绝:“老师快到教室了,我先撤。”课间休息,也不再去叶然的教室门口找她。一旦瞥见叶然的身影,她就到在课桌底下,让同桌帮忙传达,“白浔去卫生间了。”
晚上一起回家,叶然说:“不管我做错了什么,我都给你道歉,你不要不理人。”拽着她的衣袖晃啊晃。
白浔满心鄙夷,装什么天真纯良?你个阴谋家!她蹭地拽回袖子:“时间不早了,赶紧回家!”
她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叶然在身后紧追:“慢点儿!我车技不好,太快了我会摔倒!”她置若罔闻。
经过十字路口,叶然要去便利店,声称要买一样好玩儿的东西,不许她同去。
“今晚我妈不在,是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日子。”叶然神神秘秘地说,“咱俩做一些有趣的事。”
通常,白浔都会死缠烂打,直到叶然妥协,但那晚提不起半点兴趣。
“好,你去买吧。”白浔说。
站在门外等待时,望着不远处幽暗的树丛,以及昏黄路灯下吐出烟圈的中年男人,恐惧、耻辱、疼痛、怨恨......一股脑席卷心头,刺激得她颤栗不安。
白浔大口大口呼吸,胸口剧痛之际,她复盘前因后果——我为什么会种下心理阴影?为什么噩梦缠身?为什么总是感觉自己洗不干净?
那一刻,矛头直指叶然!
如果叶然是以给她惊喜的心态约她出去,一切后果都不必追究,但显然不是,那便另当别论。
怨念在体内流窜,一瞬间,叶然的种种不好盘踞在脑海。鸡毛蒜皮,来势汹汹。白浔的心里生起一个念头。
“买好了。”叶然跑过来,要在她的脸上嘬一口,白浔躲开,问:“是什么?”
“嗯......”叶然狡黠一笑,“现在先不告诉你。反正睡觉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白浔没有追问,而是说:“我们玩个游戏,要不要?”
“要!”叶然兴冲冲,“玩什么?”
“把眼睛闭上。”白浔等叶然闭上双眼,便用双手捂住她的眼睛指挥,“往前走。对,继续往前,向左三步,再往前......”走到马路中央,她问叶然,“我们永远都不分开,对吗?”
“对!”叶然斩钉截铁。
“一言为定!”白浔说。
前方驶来一辆大卡车,两盏前照灯分外刺眼,白浔抬头看天,原来,当生命即将逝去的时候,夜空依旧可以如此绚烂。
嘀嘀——
刺耳的鸣声贯穿耳膜。
白浔松开手,靠在叶然耳边说:“我们一起死掉,就不会再分开了。”
叶然似乎在发抖,但她顾不上管她。终结生命的决心异常强烈,像地狱深处伸出两只手,它们拽住她的脚踝,用阴森的声音呼唤她:“下来吧!下来吧!”
千钧一发!死亡近在咫尺!一,二,三......白浔在心里数数。很快,她们都将解脱!远离这冰冷而肮脏的人世间!
叶然向后一抓,揪住了她的衣服,白浔恍然醒悟。在卡车无限逼近她们的时刻,拖着叶然跑到路边。
吱——卡车刹住,轮胎在柏油路上擦出两道焦黑的长痕。
司机探出脑袋大骂:“神经病啊!想死就去跳湖,不要祸害老子!”向她们吐痰,“大半夜碰上这种垃圾,真特么晦气!”
卡车重新启动,叶然颤抖地转过身,眼里噙满泪珠。白浔双手插兜:“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永远不要再见!”她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回到叶衡的住处。
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白浔懊悔万分。诚然叶然欺骗了她,但是,一厢情愿,就要做好满盘皆输的准备,她不该让叶然为她的痴心买单。
那时候,她太年轻,也太冲动,感觉生命举目皆黑,唯有叶然是一抹亮光,就将全部的筹码都压在她身上。全心全意付出了,就期待得到回报,哪怕不是一比一,至少也要看到一丝希望。当发现一丝希望都没有,便决绝地想要走向毁灭。
叶然掐灭了她心里的最后一点光明,白浔自暴自弃到六月,高考一结束就四处兼职,大学期间,也没有从叶衡手里拿过一分钱,还帮家里换了冰箱、空调、洗衣机之类的物件。
她辜负了叶衡的期待,精神层面亏待了她,好歹在物质方面做一些补偿。虽然叶衡心思扭曲且性情阴晴不定,算不得一个好母亲,但十多年来,在她的身上投入了大量物力、人力、财力,可谓“劳苦功高”。她想早点独立,多挣一些钱,尽快有实力带领叶衡周游世界,还完养育之恩,人生再无挂怀,便能安心地离开人世。
*
同一时间,心有灵犀般,叶然辗转反侧,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日记本。
得知白浔出国,她新买了一个日记本,总共没有写几页,不是思念,就是猜想。
在无数个焦躁难眠的夜晚,叶然想象白浔过着怎样的生活?有没有结交新朋友,是不是遇到了闯入她心房的人......后来,又自我麻痹般封存她们绝交的记忆,转而把思维停留在两人激烈竞争的阶段,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其实,在白浔态度突变的时候,叶然就敏锐地觉察到了原因。
她想解释,又担心白浔已经睡熟,思来想去,化身“磨盘”,想制造一场并非有意的假象,结果白浔跑去了客厅。
她不能追出去,要是吵醒白桐,让她知道她们在闹脾气,将迎来一顿训斥。大半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叶然从抽屉里取出日记本,果然,扉页上多了四个大字——记得上锁!
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叶然试图挽回,但每次话到嘴边,都被掖回来。白浔的行为令人捉摸不透,她生着气,却愿意和她吃饭,还耐住性子听她絮叨,叶然把这理解成还有回旋的余地,她想,白浔正在气头上,得给她时间缓冲,等到晚上两人再彻夜长谈。
五月二十号,白桐不在家,在叶然的计划中,她们吐露完心声,将会坦诚相见。没有经验,可以摸索,总之,她想让白浔知道,她属于她,从身体到心灵,她愿意给予她全部。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那晚,从耳鸣中缓过劲来,叶然双腿打颤,不敢再骑车,只能推着走回家。
她没有自己的手机,便登录电脑Q.Q给白浔发信息:【你听我解释。】
对话框中弹出“对方不是你的好友”,叶然心一揪,感觉天旋地转,随即胃里翻江倒海,她趴到马桶上吐了好久。
此后,叶然又尝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她托方可带去书信,得到的回复是——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信!还有,当我对一个人彻底失去兴趣,在我心里,那人就是一条发烂发臭的死鱼,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自此,叶然不再挣扎。
新日记本里夹着旧书信,叶然展开,看着白浔的字迹。她用笔极重,可以想见,写下这段话时怀着怎样的恨。
那本旧日记,两人分开后,叶然本来想烧掉,犹豫许久,最终放弃。
她得把它保存下来,里面记录了她的恶毒和彷徨,好的坏的,都是她本人。那时候她想,等到有朝一日白浔回来,她会让她再看一遍,然后逐字逐句解释给她听,当年她为什么那样写,她要让她看到全部的她,一个善恶交织、骄傲又自卑、温顺又顽劣的她。
今晚,白浔应该看到了!叶然心想,密码不难,她的心上人冰雪聪明,一定猜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