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假期很快过完。
周一晨会,照例是反思上周存在的问题,梳理本周的工作安排。
四位创意副总监汇报完,白浔总结陈述。手表显示九点半,她说:“还有其他事吗?没有的话,我们散会。”
哐哐——
宋焘推门进来:“开完了吗?我说两句。”
“欢迎。”白浔说。
宋焘一笑,两只豆豆眼眯成两道细线:“首先恭喜两支广告顺利上线,NB和LK的反馈都不错,数据还在持续跟进中,咱们再接再厉!”
五人机械鼓掌。
和宋焘四目相对的一刹,叶然心里生起不详的预感。她迅速反思一遍,确定最近没有做对公司以及宋焘不利的事情,也没有得罪其他人。难道是自己多心?
宋焘啰嗦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让其他人先撤,留下白浔、叶然和朱颜。
阵容是上周负责LK的三人,白浔猜想,夏珞又向宋焘反馈了负面意见?短时间内做出现有的效果,是创意部的极限,即便换成实力更为雄厚的她的前东家,能拿出的作品也大差不差。
会议室只剩下四个人,宋焘说:“小叶,你得重视健康,上周二你差点晕倒在十八楼,我始终悬着一颗心。”
“有劳挂怀。”叶然礼貌应答。
感动有之,感恩有之,可直觉告诉她,宋焘要借机做文章。
八年合作,叶然太了解宋焘的为人,他说话,不能只听表面的意思,也不能停留在第二层意思,得抽丝剥茧,深究到底,才能听懂他字里行间的真实含义。
挂心她的健康,好老板的人设先立住,实际是担心她因为个人因素而耽误公事。毕竟,她手头有几位重量级客户。
为了把螺丝钉稳在一线,宋焘为她配备了向榆做助理,眼下重提健康问题,还要怎样再进一步?
宋焘表明来意:“我思来想去,你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应付如此繁重的工作量,和几位高层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小朱帮你分担部分业务,XX公司和XX公司暂定由他接洽,你有意见吗?”
叶然顿住,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搞这一出?这两家是她手里最大的两位客户,合作顺畅,对方并没有对她表露过不满。
“是客户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叶然问。
“客户对你没有异议。”宋焘事先和两家公司的老板通过电话,两位不约而同对叶然赞赏有加,这让他危机感倍增,换掉叶然的心也更加迫切,好在,当他表明了意愿,两人都对他体恤员工的心情深表理解,愿意更换对接人。
“我主要是担心你的健康。”宋焘说。
借口!**裸的借口!叶然在心里哼笑,短短十秒,她便洞悉宋焘的心理,在他眼里,她成了不稳定因子,得防患于未然。
半个月前还言之凿凿地说“你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我器重你”,此刻已然站在跷跷板的两头。宋焘要的不是平衡,而是她的下沉。原来,功高真的有错!
和白浔竞争的心态已经得以舒缓,叶然想,移交几位客户,少挣一点银子,空出大把时间做做其他事,未尝不可。只是,她反感宋焘既当又立的做法。拿谁当傻子!
与以往不同的是,以前,面对不够亲近的人,她只会憋住怨愤,面上仍然维持着温和与笑容,此刻却不想再委屈自己。
“您不用担心,我可以胜任目前的工作!”叶然铁青着脸,声音冷漠而凛冽。
场面僵住,房内静若无人。
白浔的目光扫过朱颜,作为最大的受益人,他的表现堪称“猝然临之而镇定”,没有惊讶,更没有惊喜。
朱颜和宋焘提前商量过,没准就是他在宋焘面前说过什么,才使得宋焘对叶然的信任极速下滑。白浔想到周末朱颜请她们吃饭,或许掺杂着“吃人嘴短”“安抚人心”的想法,暗自感叹,叶然看人的眼光一般!
宋焘没有料到叶然会公然和他叫板,谦卑乖巧的小助理不再,眼前坐着的,是一位神色傲慢的女生,她双臂环于胸前,翘起二郎腿,横眉冷目,眼神锋利,一副硬刚到底的姿态。
宋焘内心冒火。他将叶然的行为解读为“膨胀”。以为自己为ME立下过汗马功劳,就可以为所欲为?年轻人,不要太猖狂,无论是多大的功臣,员工终究是员工,下级就该服从上级的命令,在我面前摆谱,你还不够格!
宋焘觉得,是他一直以来对叶然太过关照,以至于让她忘记了身份,上回不去给夏珞接机,这回又给他黑脸,足以说明小助理翅膀硬了,飘飘然不受控制。
因此他合理推测,叶然早在暗中联络下家,指不定哪天就会把辞职报告拍在他的办公桌上。
挪掉她手头的客户是明智之举!宋焘暗赞自己有先见之明。
叶然心里憋屈,看一眼白浔,希望她能帮她主持公道,可她官高一级的姐妹,在关键时刻,选择美美地隐身。
她在等待什么?在等一个合适的出场时机来显摆自己?还是单纯地不想掺和其中,在以旁观者的身份看戏?
忽然间,叶然想起多年前的夜晚。
*
高一,晚自习结束。
校霸抓住她,把她的双臂反剪到身后。“你被逮捕了!”聂许的力气好大,捏得她手腕生疼。
自行车倒地,围观的同学哈哈大笑。莫大的屈辱感席卷心头,叶然满腔怒火,她的嘴唇颤抖不止,她在心里狂喊“放开我!”可终究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太柔弱,弱到无力反抗,弱到任人欺凌。
聂许的手臂上有两道瘆人的疤痕,那是他沾沾自喜的战绩,更是一种威慑。叶然怕校霸抡起拳头揍她,她不想成为他宣示武力的牺牲品。
同学们的笑声刺得她遍体鳞伤。不许哭!叶然呵斥自己,你要撑住,哭泣只会让事情变得糟糕,你会沦为笑柄,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他们将在校园论坛里大肆宣扬这件事。“学神不过如此。”“她只是一只弱鸡”“胆小鬼”“孬种”“怂包”......一想到这些,她就浑身战栗。
她承受不住讽刺和挖苦,她要做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叶然想,苦心经营的美好形象一旦受损,她的人生就会崩盘,像细沙堆成的塔遭遇狂风,再也没有重建的可能。
聂许高高扬起手臂,叶然顿时头皮发麻,她怂了,怂得迅速而彻底,要不是手臂还在被反剪,她会立刻抱住脑袋。
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充满哀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叶然想对聂许说。但她太过害怕,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
聂许好像读懂了她的恳求,手臂停住,拳头半天没有落下。
可他并没有放她走!叶然惴惴不安,担心下一秒暴躁的校霸又改变主意。
就这样,双方僵持。
四周一片沉寂。手表的咔嚓声让人心慌。叶然双腿发软,五脏六腑搅成一团。时光过得无限慢,每一秒都痛苦万分。
“放手!你别弄疼她!”
白浔来了。她卷起袖子,像个英勇的战士,面对校霸,不惧不畏,丝毫不减锋芒。
局势扭转。校霸一把甩开她,在校花面前,收敛起嚣张和狂妄,谄媚得像条哈巴狗。叶然仿佛看到了聂许摇个不停的尾巴,和想让校花摸摸头的渴求。
不管怎样,白浔救她于危难,当她帮她扶起自行车,问她“没事吧”的时候,叶然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有事!我吓坏了。我打不过他。她想向白浔诉苦。还有,我们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你过得好吗?你的新家怎么样?住得习惯吗?叶阿姨的气消了没有......
千言万语凝结在心头,最终,叶然只简短地回答“没事”。
然而很快,她的激动、想念、千愁万绪,尽数冻僵在半空,哗啦——微风吹过,稀碎一地。
“成绩好就是了不起!”白浔对聂许说。
这意味着,白浔早就站在人群中,可她并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制止校霸。
她在等待什么?等到场面不可收拾,再傲然登场,以此来显示桀骜不屈和威风凛凛?还是,她和其他同学一样,等着看校霸和学神谁能震慑住谁?
“不要装,露出你的獠牙!”“别再装作人畜无害。”白浔的话环绕在耳畔,叶然想,是了,她迟迟不肯出手,是想看她如何反击。
她知道的,在白浔心里,她也是一条狗,一条惯会佯装柔弱但实际泼辣的狗。她不止一次向白浔解释过,世界在她眼里是个巨大的深渊,其中充满诱惑和危险,她不敢触碰,也不想触碰,只有她在的地方,她才觉得安全,外面的人,她不想接触,也害怕与他们纠缠,她觉得他们虚伪又冷漠,只有她让她感觉真实且温暖。
当时白浔笑了笑。她以为她理解了,如今看来,她只是懒得继续这个话题。
回到家后,叶然把房门反锁,用被子捂住脑袋痛哭一场,然后写日记——
我恨她不愿意保护我,但远不如我看不起自己。我竟然还需要她!多么滑稽!多么讽刺!我再也不要她的帮助了。欺负过我的人,我会记在心里。我发誓,有朝一日,我会亲手报复回去,让他们也尝一尝我受过的耻辱!
*
沉默半分钟,宋焘疏散火气,年轻人容易冲动,一时间接受不了,可以理解,不能和她一般见识。
“小叶,我这么安排,除了担心你的健康状况,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宋焘滔滔不绝地讲述他改进创意部的计划。
叶然只听了前两句,就心说胡闹!她再次看向白浔,心想,这么离谱的操作,总监大人还不出言阻拦?
白浔在转笔,中性笔在她的指尖化身为一支缩小版金箍棒,旋转出一道道虚影。通常,领导的决策再怎么弱智,她都不会把“无聊”和“不屑”摆在台面上,除非忍不住。
宋焘口若悬河地讲完,叶然左等右等,不见白浔开口,心凉放弃。
“我没有意见。”她破罐子破摔,“我服从领导的调配。”
叶然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宋焘惊呆两秒,眉开眼笑,小叶反应过来刚才的言行有失稳妥了,懂得反省,还有救!
“好,非常好。”宋焘问白浔,“小白,你的意思呢?”
“我没有意思。”白浔说,“您吩咐,我干活,其他的,我管不着。”
宋焘的笑容僵在脸上,朱颜急忙打圆场:“白总监快人快语,有个性。”
宋焘借坡下驴:“我就喜欢这样的人!”又象征性地叮嘱朱颜,“小朱,接手小叶的盘可不容易,两家客户,你要认真负责,她做事一贯面面俱到,你也得加把劲儿。”
“明白。”朱颜说。
“好。那新制度就从五月起开始施行。散会。”宋焘话音刚落,叶然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