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屏气凝神中,阿斯特尔突然浑身一凛。“地下室!是啊,我竟忘了地下室……”
那地下室透出一股阴冷之气,透过与之相连的灵之海传来,引得他身上也隐隐发寒。入口处就在他第一次进去的那间,藏在一扇被书架遮起的暗门后。
阿斯特尔一边延伸意识去探查,一边慢慢向入口走去。只是这地下的空间似乎极深,一时摸不到底。继续探查下去,竟然感觉空间紊乱,散成碎片又聚成漩涡。他只好收回意识,想着,先进去看看再说,或许这又是幻象的影响。
从楼上下来,经过门厅,阿斯特尔发现窗边的椅子空了。安妮小姐不在那儿。他停步,侧耳听了听,却没听见这房子里还有其他人的动静。明明只是普通的景象,安妮小姐或许回家了,或许只是换了个地方打瞌睡,但阿斯特尔却没来由地一股冷气从冒上后颈。他快步走向暗门,下意识祈祷着:“全知之神啊,希望别碰见她。”
挡住暗门的书架与房间里它的同僚们并无不同,若非阿斯特尔能直接感知到空间,恐怕再转上几百次也发现不了。他伸出手试着把它推向一边,书架却纹丝不动。
或许是又什么机关?他暗自思忖,但很快摇了摇头。
用不着解开机关。他虚抚着面前的空间,仿佛在感受它的形状与厚度。接着,仅指尖轻轻一划,面前的空间便像熟透的果皮一般破开,裂口边缘逐渐化成一扇精美的雕花对开门。他按下把手,打开,门后便是一道阶梯,通向不见底的幽黑深邃。
门在他身后缩小,重新变为裂缝,最后完全合上。
“啪”,阿斯特尔指尖冒出一簇蓝色火苗。这是一个普通戏法,有点灵术天赋的人都能学会,不会消耗过多的精力,也不会散发热量燃烧氧气,只是幽幽发着微光。他四周照了照,甬道低矮狭窄,楼梯陡峭,两侧的墙壁粗糙,显现出斑驳的岁月痕迹。阿斯特尔小心地一步步向下走。他探不清下面的空间,不敢贸然开门。
母亲曾告诫他,任何能力都有两面,正如他们家族曾信奉的万界之门雅努斯——“它或许能带你通往向往之境,也有可能让你步入毁灭之渊”。
不知往下走了多久,久到他几乎忘了自己的来路,好像从记忆的起始就一直在走这阶梯。在某一级阶梯处,突然一股流水般的冰凉从心口滑过,阿斯特尔一怔,回过神来,蓝光朦胧下,眼前竟出现了一扇门。
“这里,幻象消失了?”他不可思议地轻轻上前摸了摸。虽是木门,却没有在前年的时间内朽坏,依然有着木质的厚重和温润。门上雕刻着一个纹样,盘旋缠绕的常春藤簇拥着一个双耳瓶,正往外倾倒佳酿。这纹样阿斯特尔从未见过,不由得细细看了几眼,从衣袍的口袋里拿出了小本和铅笔,细细画了下来。
画完,他满意地呼了口气,开始凝神探查门后的空间。“果然,存放了很多类似于书本的物品……房间不大,但是被灵术包围保护着,不知道直接开门会不会有影响……欸?”他不过是稍微按了下把手,门就悄然开了。
“这是……”
出乎他的意料,门里竟是一副生机盎然的景象。虽然房间里也是同样一排排书架,密密排满了书,这些书页中却长出无数常春藤,四处攀援缠绕,枝条藤蔓上泛着荧荧碧色。叶尖上间或滴下水珠,凑近了仔细一看,它们竟然如钻石般,闪烁着不可计数的切面,而每个切面似乎都反射着一个小小世界。
每一本书的书脊上都清楚标着时间。“2458年”……“2894年”……“3001年”……到了“3189年”便结束了,后面再没有新的书册。
“难道这就是幻象所处的年份?”阿斯特尔想着,伸手抽出了最后一本书。开头是一篇前言:
“……伟大的神明斯特里伯格,世界的记录者,请原谅我等的僭越。由嗜血者爱德华掀起的战争已有三年之久,我们由于未信仰墨涅塔而得不到其他领主的援助……孤立无援,您的神谕也愈发不稳定。父亲考虑良久,终领臣民们皈依智慧的七芒星下……而今父亲已然战死……我将您教导之典籍与记录均移至教堂地下,更换通道,他人不可发现……然而我之家族必不会忘却您的荣光……愿记忆的美酒甘醇如初。”
署名弗朗索瓦·德·瓦伦考特。
阿斯特尔翻开正文。
书页密密麻麻事无巨细地记录着千年前以瓦莱塞兰这个小镇为中心的一个伯爵领所发生的所有事件,其记载之详细,必然不是凡人所能做到的。“或许这是他们的神明赐予的圣物,可以自动记录之类……”阿斯特尔继续翻着,快速跳过不太重要的段落。一行行扫视间,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罗泽尔。
之前路边摆摊的妇人和姑娘提到过这个名字。他多留心看了一眼,念到,“罗泽尔与伊莱娜订婚……原来如此,她们提到的骑士之女是伊莱娜。”
“这个不重要,应该先查祭典相关的事情。”阿斯特尔想着,只看了一眼就翻过去。又往后几页,他终于找到了“祭典”这个字眼。
“祭典……福主……这是什么?”他疑惑着读下去,“保全领地内人们的性命……以人为祭,但伯爵不愿意伤害自己的臣民,于是对伊莱娜许诺能复活罗泽尔,于祭典当天,在伊莱娜身上施展法术,用她对阵亡未婚夫的记忆重塑人格,作为祭品……
福主降临后,并未保全这片土地,而是将其尽数摧毁……”
最后一行的字体突然不再规整,而是仿若人垂死之际的涂画,隐约能看见“对不起”的前几个字母。之后的书页,都是一片空白。
记忆到此结束。
阿斯特尔捧着书久久未动。
书页上的文字微微发光,从中生长出一片新的叶子,叶尖逐渐凝结出一滴露水,将落未落。看着那露水,从中仿佛能看见当年祭典冲天的火光,能听见那时人们绝望的呼喊。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细颈瓶,接住了那一滴露水。
他小心地握着细颈瓶,伸过灵术包裹的边界、幻象与现实的交界处。瓶子里那滴晶莹剔透的露珠并没有任何变化。阿斯特尔松了口气,“幸好,看来由纯粹灵术构成的露珠并不会被幻象影响。带给安可吧,或许她会知道怎么用它。”
他慢慢地走上楼梯。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在教堂的正下方,安可似乎也去了教堂,直接开门到她身边更好,不过,得寻一处无人的地方……
正在这么想着,他突然听到狭窄的甬道里回荡着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嗒,嗒,嗒。
那脚步轻快随意,越来越近。阿斯特尔连忙在墙壁上一划,撕开一个小小的空间藏了进去。出于好奇,他又花开了一条细缝,悄悄看来的事什么人。
那轻快的脚步近了,又近了。她手里捧着一根摇摇欲熄的蜡烛,原来是安妮小姐。微弱的烛光映在墙壁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却映不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是一片无光、幽邃的漆黑。她左右看了看,想要继续往前走,却突然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了一下,惊呼一声退了回来。
“那是法术范围的边缘!”阿斯特尔想到。
安妮举着蜡烛站了一会儿,猛然回头看向阿斯特尔的方向。他赶忙抹平了裂缝,转身划出另一扇门,逃离了这个地方。
安可慢慢走去教堂。一路上,她都悄悄观察着路人,对比他们在幻象里的样子和原本的样子。
“唔,原来那个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女孩是某个贵族小姐,看来她终于能做些自己不能做的事情了呢。那边有点儿目中无人的卫兵原来是一个睡眠不足的工人吗……啊,这边叫卖的妇人原来是售货员,嗯,很合适。”
她脚步放得很慢,自己观察着每一个过路人和周边环境。不仅仅是查找他们是否有异常,看看哪里有依凭之物,安可渐渐对观察他们起了兴趣。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安可都默默记在心里,把它们当作素材片段小心保存起来。小的时候,她就喜欢站在街边,或者是呆在修道院的前厅,贪婪地看着路上过往的行人。后来她长大了,发现人们被紧盯着的时候会局促不安,便不再明目张胆地这么做了。
她到教堂门口看了看,除了个别来祈祷的信众之外,并没有人找她,便重新到街上逛了逛。不过一切都没有异常——如果排除掉幻象这个最大的异常的话——每一个现代人都穿着古人的衣服,按照剧本的要求尽心尽力表演着。
“我以为幻象的主人可能会亲自展现在幻象中,所以没有原身……或许不该是这个方向?”她心下想着,走进了教堂。
这一座教堂并不是恩典港里的那种圆顶,而是锐利的尖顶,最高处直刺天空。内饰也不是简洁风格,而是极尽繁复,天花板上绘满了神明创世的壁画,但除了各版神话都相同的最开头一幕——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圆球,也就是世界,从平整如镜的湖面升起——后面壁画的主要内容都被用白漆草草涂抹,只留下边缘的常春藤装饰。大厅四周的立柱上也用浅浮雕做了满满的常春藤,枝条间错落挂下一只只小巧的双耳瓶。尽头的墙壁上倒还是挂着熟悉的七芒星圣徽。
看起来是用其他信仰的教堂匆匆改成的。
安可沿着整齐排列的座椅外侧向前走去。那些信众们都安静地低头祈祷,并没有因她的脚步声而受到打扰。
祭司应该在人们祈祷的时候干系什么呢?安可回忆着修道院轮值主祭的日常,好像他们也只是坐在讲坛一旁的长椅上闭目温习教义。
“看看这个年代用的圣典是否有不同吧。”安可想着。祭坛附近果然有一个矮书架,里面散乱放了几本书。安可蹲下去正准备伸手去拿,目光先扫过了一张有些揉皱的纸。她拿起来,看见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
打开窖藏葡萄酒
奶酪、熏肉足量
尽量弄来些新鲜蔬菜
木柴,越多越好
松木碎枝
务必让所有人都来参加,这句话被重重画了线,不愿意来的人告诉他们祭典后有免费的午餐。
“嗯?这是什么,祭典物品清单?”她好奇地翻到反面,但这张纸就这些字,没有更多信息。她正准备翻看其他书时,背后突然有人说话。
“祭司大人,您已经回来了啊。”
安可回头,看到伊莱娜·阿尔克正低头看着她,还穿着第一次见面时那件干练的衣服,腰间倒是没了佩剑。
表面看起来很正常,但是安可立刻发现了异常,因为在她眼里,伊莱娜是唯一一个没有原身,完全是自己本身的人。
安可站起身,说:“是的。刚才一个好心人提醒您在找我。”
伊莱娜点点头。她看见安可手里拿着的纸,说:“看来你已经收到伯爵先生托人捎给你的便条了,最后一天,麻烦您多多给人们宣传一下吧。伯爵先生说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安可仔细地看着她的表情,她眉头皱起,目光紧盯着地面,嘴唇微微张开仿佛要说些什么。安可观察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一定会成功渡过灾难的,神明会庇佑我们。”
“不,不会!”她突然低声咬牙说道。“祭司大人,我们换个地方讲话。”
安可便引她到了祭坛旁的一个小房间,那里通常是摆放圣器的地方。
门刚关上,伊莱娜就说道:“那个疯王的军队非常强,我们赢不了的,祭司大人。伯爵大人对我说,世界上要诞生新的战争之神,我们要赢就只能引入另一个神明与之对抗……之类的。我不明白神明的事,只要能为瓦莱塞兰带来幸福就好。可是……可是!”
安可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可是这位神明却要求献祭一人!这怎么行,我们瓦莱塞兰自建成以来从未有过这样邪恶的事情。”伊莱娜忿忿说,“伯爵大人说我是卫兵队的队长,人缘好认识的人也多,让我挑选一个合适的……祭司大人,您对神学比我了解,是不是能用什么方式替代?比如用血液什么的。”
安可摇摇头:“我不知道这样是否可行。”
伊莱娜垂下头,低声说:“一定只有这两个选择吗?要么战败,要么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只能由我自己来成为祭品。但是,我还在等……”
她说到这里却卡住了。
安可等待着她说下去。
“我,我等什么?”伊莱娜困惑地扯住头发,“我记得我在等,但是为什么……我忘记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开始歇斯底里地重复起同样的词句。安可担心她突然的不稳定会导致整个幻象发生异变,不得不悄悄用灵术平复她的心境。
她慢慢安静下来,略显茫然地对安可致意,然后走出了圣器室。
安可低头想着刚刚伊莱娜说的话,突然听到背后传来阿斯特尔的声音。
“你们,都说完了吧?”
安可转身,看见他站在圣器柜前面。
“嗯,说完了。有些地方我很在意。不过,你是怎么进来的?”
阿斯特尔说:“先不说这个。我刚刚得到了非常重要的情报,你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玻璃细颈瓶,里面盛着一滴晶莹透亮的水珠,却又像钻石一样有无数棱面,反射出七彩的光芒。
安可微微瞪大了眼睛。“这是……”
“我在一个神秘的地下室找到的。”阿斯特尔把他先前的经历全部告诉了安可。“你的终末之书还带在身边吗?我们不如在这里,以这滴露水为媒介问问它有何破解之法?这或许就是所谓'真实'。”
“好。”安可拿出了终末之书。“我也要分享一个消息。伊莱娜或许就是整个幻象的'依附'。”
“那倒和我的信息对上了。”阿斯特尔思索着说,“所以,真实的历史实际上是,这里的领主为了对抗战争,要引未知的神明降临,为了不伤害任何人而用伊莱娜的……等一下。”阿斯特尔突然停住,屏息倾听了一会儿,过去拉开了房门。一只纸折的小鸟猛然窜进来,一头撞在安可额头上。
安可捂着额头,另一只手把乱飞的小鸟抓住了。“这是玛格丽特给我的便条,能认出来。”她向阿斯特尔解释说。“嗯,她说她偶然间看到城门开了,去维昂斯看看能不能联系到别人。”
“城门开了?”阿斯特尔惊讶地问。
“她说了让我们不用担心,那我们先相信她吧。”安可说,把便条收了起来。“只是伊莱娜提到祭典只剩不到一天的时间,我们还是留在这里以防万一。”
阿斯特尔迟疑着点点头。他把门咔哒一声锁上,然后看似漫不经心地在门上一抹,一圈微不可察的蓝色波纹从中心荡漾到四周的墙壁。“这下可以放心说话了。”他松了口气的样子,然后继续说下去:
“前面说到用伊莱娜的未婚夫,就是罗泽尔,准确来说是用记忆重塑的他作为祭品。然后祭典似乎失败了,引发了更大的灾难。”
“而且可以初步推断出,在这一切背后的力量是一位司掌记忆的神明,斯特里。”安可接着说,“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瓦莱塞兰曾经一直是信仰记忆之神的,但是在战争中为了寻求庇护转而信仰智慧之神。不过领主的家族可能还传承了记忆相关的灵术,从而用伊莱娜的记忆作为材料将罗泽尔重塑……”
阿斯特尔问:“那现在要怎么办?为了阻止祭典,我们要去把罗泽尔保护起来吗?”
安可摇摇头,说:“这里很有可能是伊莱娜的记忆,但并不是完整的记忆。刚刚,她提到自己想不起来一些东西。或许我们应该做的是让她恢复记忆,让她想起来,这场祭典无法拯救任何人。”
她从阿斯特尔手中接过那个细颈瓶,摊开终末之书,将瓶子端正地放在了书页中央。书页中慢慢出现一个墨色的漩涡,将瓶子吞了进去。安可提笔写道:“我们已经发现了这个幻象的依附,应该怎么让她恢复记忆?”
终末之书久久没有反应。正在他们有点担心的时候,书页上浮现出一个金色的圆环形纹路,兼有太阳的光芒与常春藤的纹饰,围绕着正中央的那一滴“露水”。与此同时,华丽的字体在纹饰下方书写道:
“这确实是‘真实’的记忆,孩子们,做得很好。我感觉到了……伊莱娜,这个可怜的女孩,她一直在寻找自己失落的记忆,哪怕死后也没有消散,灵魂一直在这片城镇相连的灵之海里徘徊,试图吞噬这周围她能找到的一切记忆。可是,她怎么能知道,她所希望寻得的记忆早已找到了呢?它就藏在与她一同死去的其他镇民的记忆里,但她无法意识到,因为她已经连想要寻找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寻找’这个动作。
而如今的泄露,解放了这个徘徊的怨灵的力量,是有人故意而为,却并不是她自己,她只是一个工具,正如千百年前那样……孩子们,记忆领域有一种能将记忆变为‘真实’的力量,一旦成功,便会与现实的因果产生联系。用这个术式去阻止祭典吧,孩子。”
安可仔细地看着这个术式,说:“看起来不是很简单,我需要练习一下。”
“就在这里吧。我刚才已经把这个房间在空间上封闭起来了,这样可以尽可能减少幻象的影响。”阿斯特尔说。
安可捧着书,认真地研读术式,还偶尔提笔向终末之书询问细节。阿斯特尔则在房间里四处闲逛,拿起柜子里的圣器仔细观察。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突然间安可说:“不好了,玛格丽特出事了。”
在她的问题下面,终末之书没有浮现对应的答案,而是突然出现一行加粗的文字,浓稠的墨汁几乎要流淌下来:
“你们的朋友在维昂斯遇到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