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峡的深处,寒意浸骨,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粘稠的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入肺腑的冰冷,不仅仅是温度上的低,更是一种能冻结灵台神识的阴寒。寻常修士在此地,恐怕不需一时三刻,便会被这无处不在的死寂之气侵蚀成一座冰封的雕像。
萧凤歌玄色的身影几乎与这浓稠到化不开的黑暗融为一体,她将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幽灵穿行在巨兽的骸骨之间。唯有发间那支“星辰泪”,在此地愈发不宁,偶尔会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星辉,短暂映亮她凝重的眉眼与紧抿的唇线。她避开了白日里与叛军斥候短暂交锋的乱石滩,选择了一条更为陡峭隐秘的路径,沿着被某种力量灼烧成焦黑色的山崖裂隙,向下潜行。
岩壁触手冰凉彻骨,上面布满了深刻的、纵横交错的划痕,不似刀劈斧凿,反倒更像是有无形巨爪反复撕扯、抓挠而过,带着一种疯狂的绝望感。指尖拂过,竟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混乱的意念冲击,让她心神微凛。
越往峡谷深处,那原本灰蒙蒙的雾气便愈发浓重,颜色也逐渐转向一种不祥的暗沉。这雾气不仅极大地遮蔽视线,将神识探查范围压缩到周身数丈,更仿佛拥有某种原始的生命本能,如无数冰冷的触手缠绕上来,锲而不舍地试图钻入修行者的灵台,侵蚀其意志,将其同化为这死寂之地的一部分。萧凤歌体内功法自行运转,周身流转着淡薄而纯净的月辉光华,将侵袭的雾气牢牢隔绝在寸许之外,形成一圈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光晕护罩。然而,那股源自天地深处的阴冷死寂气息,依旧无孔不入,如同亿万根细密冰冷的针,持续不断地试探、冲击着她心神的防线,带来沉重的压力。
脚下传来的触感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一种松脆、仿佛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力彻底碾碎后,又经万载岁月风化的奇特物质,踩上去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在这绝对的死寂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锈蚀后又混合了血肉腐朽之物的腥气,直冲鼻腔,令人几欲作呕,甚至连护体星辉都无法完全过滤。
“这里就是所谓的‘星骸’?”萧凤歌心下沉吟,她俯下身,小心地用指尖捻起一撮地上的黑色粉末。粉末细腻如尘,却毫无生机。她指尖微不可察地亮起一点星辉,仔细感知其中的能量属性。然而,反馈回来的却并非任何已知的五行属性能量,也不是星辰之力,而是一片绝对的、虚无的死寂,仿佛所有星辰曾经拥有的灵性、所有的“活”意,在此地都被某种恐怖的力量彻底抽干、碾碎,只余下这最本源、也最毫无价值的残渣。
这与墨渊当年曾对她描述过的、关于星辰陨落可能产生的种种神异景象截然相反。他口中的星辰终末,应是壮丽而悲怆的,是“活着的、会呼吸的光”在最后一刻的极致绽放,而非眼前这般……光的坟墓,星辰的终末之地,连最后一点余温都不曾留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对绝对“死寂”的排斥与悲凉感,悄然漫上心头,沉重如山。
她迅速收敛心绪,将这点情绪波动压下。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她继续前行,神识如同最细密的网,小心翼翼地向四周铺开,警惕着任何一丝一毫的异动。前行不过百余步,前方雾气略微稀薄之处,隐约可见两盏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光晕在缓缓移动,伴随着锁链拖曳地面的沉重、滞涩声响,那声音仿佛生锈的金属在摩擦岩石,由远及近,又缓缓远去,带着一种固定的、麻木的轨迹。
不是鬼卒。那东西散发出的气息更加庞大、混沌,形态在浓雾中模糊不清,仿佛是由此地纯粹的幽冥鬼气与地上无尽的黑**末强行凝聚糅合而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混乱与暴戾意志,没有理智,只有毁灭的本能。“是落星峡深处自然滋生的‘骸魔’?”萧凤歌心中瞬间做出判断。此地陨落星辰的残骸与九幽逸散的鬼气交织万年,孕育出这等怪物并不出奇。她不欲在此处与之发生无谓冲突,平白浪费宝贵的星辰之力,暴露自身行踪。
她当即屏息凝神,将自身气息、心跳乃至生命波动都收敛到近乎龟息的状态,如同化作一块真正的岩石,悄无声息地隐入身旁一道狭窄幽深的岩缝阴影之中。她耐心等待着,那令人极度不适的怪物迈着蹒跚而沉重的步伐,锁链声“哗啦……哗啦……”地响着,缓缓从岩缝前经过,那幽绿的光晕几乎要照进缝隙之内,带来的阴寒之气让岩壁都结上了一层薄薄的黑霜。直到那怪物彻底远去,锁链声完全消失在雾气深处,她才如同鬼魅般重新现身。
然而,就在她踏出岩缝的刹那——
一幅画面毫无征兆地、粗暴地撞入了她的脑海!
同样是逼仄的、缺乏安全感的狭窄缝隙。年幼的她,因初次尝试引导远超自身负荷的强大星力,导致力量失控暴走,遭到剧烈反噬,浑身经脉如焚,蜷缩在钦天监那座高耸入云的观星台巨大基座的阴暗缝隙里。那时正值寒冬,缝隙内滴水成冰,她浑身冰冷刺骨,止不住地瑟瑟发抖,既有身体上的痛苦,更多的是对力量失控的恐惧与后怕。
是墨渊找到了她。他没有立刻用强力将她从缝隙中拉出来,也没有丝毫的责备与不耐。他只是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然后,递过来一块用自身温和星辉仔细温过的、甜甜的蜜饯。那蜜饯的温热透过油纸传到她冰凉的小手上,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
“别怕,”他的声音隔着漫长而斑驳的岁月传来,有些模糊,却依旧带着那种能抚平一切躁动与不安的、令人心安的独特力量,“力量不听话,我们慢慢教它就是了。你比它聪明,不是吗?”
那幻象来得突兀,消散得也极快,如同水滴融入深潭,只留下一圈圈情感的涟漪。萧凤歌向前迈出的动作不由得一顿,心脏因这突兀而温存的回忆泛起一丝微酸涩的暖意,但随即,这暖意便被更大的、冰冷的疑虑所覆盖。是这诡异地方对心神无差别的影响,勾起了心底最深的记忆?还是……此地残留的、与墨渊密切相关的某种力量,所引发的特定征兆?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刀,加快了前行的脚步。必须尽快找到核心区域!地势开始明显向下倾斜,仿佛正走向大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深处。周围的雾气渐渐从死灰色变成了更加诡异、深邃的暗蓝色,其中漂浮着点点磷火般不断明灭、跳跃的光屑,像无数窥视的、充满恶意的眼睛。空气中的能量也变得愈发狂暴紊乱,不时有细微的、边缘闪烁着不详黑光的空间裂隙一闪而逝,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撕裂声,释放出短暂的、吸摄一切的虚无之力,虽然范围不大,但若被卷入,后果不堪设想。
前行约一炷香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开阔得多的区域出现在眼前。这里的景象,让她这等见惯了风浪的人物,也不禁屏住了呼吸——
地面不再是松脆的黑色粉末,而是铺满了巨大、光滑如镜的黑色石板,每一块都有丈许见方,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延伸到视野尽头的黑暗之中。石板上刻满了繁复古老、充满奇异几何美感的纹路,虽然历经无尽岁月风霜磨损,边缘处已显模糊,甚至不少地方覆盖着厚厚的黑尘与干涸的、颜色深暗的不明污渍,但依稀能辨认出星辰、轨道、锁链与某些难以理解的、仿佛直指世界本源规则的抽象符号轮廓。但某些区域的拼接纹路,与整体宏大的星图脉络相比,有微不可察的偏离,像是后期仓促修补的痕迹。这些纹路绝非简单的装饰,它们内里似乎还残留着极其微弱、但本质极高的能量流迹,如同干涸河床上的水痕,默默诉说着它们曾经拥有的、超越想象的宏大功能与力量。
在这些石板中央,歪斜地、悲凉地矗立着七八根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型石柱。它们同样是由某种非金非石、闪烁着黯淡哑光的黑色材质雕琢而成,表面布满了比地板上更加密集、深邃、如同巨兽血脉经络般蜿蜒凸起的刻痕。这些石柱的排列看似杂乱无章,残破不堪,但若以萧凤歌这等顶尖星象师的眼光细细揣摩,却能发现它们隐隐对应着某个早已失传的、异常古老而晦涩的星图方位,构成一个残缺的、却依旧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宏大与威严意味的阵列。大部分石柱都已断裂,倾颓,最高的残柱也不过三丈有余,断裂处参差不齐,仿佛被某种可怖的、超越理解的蛮力从内部硬生生撑爆,或是从外部霸道地折断。地面上散落着巨大的碎石块,半掩在黑色的尘埃里,像一群巨兽死后曝尸荒野的枯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惨烈。
这片遗迹弥漫的、属于寻常幽冥之地的鬼气反而淡薄了许多,但另一种更古老、更沉重、更令人灵魂本能战栗的威压如同水银般笼罩着四周的每一寸空间,让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心跳也似乎被无形的力量紧紧攥住、压制。萧凤歌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发间的“星辰泪”正在持续地、一阵阵地微微发烫,那热度透过发丝传到头皮,仿佛在急切地回应着某种同源的呼唤,或是发出最高级别的、警示潜藏致命危险的信号。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一根看起来最为完整、表面刻痕也最清晰复杂的石柱。越是靠近,那股源自玉簪的温热就越是明显,几乎变得有些烫人。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粗糙的柱身。那触感并非单纯的石头,更不像金属,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凝聚了所有绝望与死寂、失去了所有活力与温度的、星辰的“尸骸”。
就在她的指尖与石柱接触的刹那——
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熟悉感,混杂着深沉的、无边无际的悲恸与一丝斩断一切、义无反顾的决绝意味,毫无预兆地顺着接触点汹涌而上,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设下的心防,淹没了她的整个心扉!
眼前景象剧烈晃动、扭曲、破碎!她仿佛透过无尽时空的阻隔,看到了墨渊——他独自站在这根石柱旁,周身沐浴在一种不祥的、正在崩裂并流淌着诡异污秽光焰的苍穹之下,狂风嘶吼着撕扯着他胜雪的白衣,猎猎作响,仿佛要将他也一同撕碎。他仰望着那片破碎的、仿佛在泣血的天穹,背影是前所未有的决绝而孤独,那是一种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是永恒的寂灭,却依然义无反顾、坦然踏入的、令人心碎的坚定。那不是具体的影像,而是一种强烈到极致的情感烙印,一种牺牲前最后的、无声的、承载了万千重量凝望。
紧接着,另一段更为久远的、几乎被她遗忘的记忆碎片浮现脑海——那是在钦天监藏书阁的深处,墨渊曾指着某部残破古籍上一幅描绘着类似此处环境废墟的插图,神色罕有地凝重,对当时还年少的她说:“……观其纹路,非人力所能及,乃引星之力,纳于其中,构筑规则之基……凤歌,你需记住,星辰陨落,其核心不灭,灵性未散,有时会在此等极端条件下形成‘星骸’,内中可能封存着它最后的生命印记与未竟之志,如同强大生灵执念不散,万古长存……触碰它们,需慎之又慎,因其承载的,往往是极致的情感或……诅咒……”
萧凤歌猛地收回手,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般,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胸腔内的心脏“怦怦”狂跳,激烈地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这石柱……难道就是墨渊口中那种意义上的“星骸”?而刚才感受到的那令人窒息的悲恸与决绝……是墨渊在此地留下的、永不磨灭的精神印记?他确实来过这里,并且在此地……经历了某种极致的情感冲击,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甚至可能触动了某种不该由凡人触碰的、关乎星辰本源的禁忌力量!这与他后来的“迷失”,与那所谓的“漆黑的路”,究竟有何关联?叛军选择此地驻扎,斩渊的出现,是否也都与此地的秘密有关?
她正凝神思索,试图将这些令人心惊肉跳的线索串联起来,一道凌厉阴寒、带着纯粹毁灭意志的鬼气毫无征兆地从侧面一根断裂石柱的阴影中袭来,速度快得超越常理,如同暗夜中射出的毒箭,直取她太阳穴!
萧凤歌历经百载征战、无数次生死边缘淬炼出的战斗本能让她瞬间反应,身体先于意识而动,旋身后撤的同时,精纯的星辉已自灵台奔涌而出,在掌心瞬息凝成一道凝实璀璨、边缘流转着符文的光刃,堪堪格开这致命一击!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锐响,精纯的鬼气与至纯的星辉猛烈碰撞,相互侵蚀、湮灭,散发出刺鼻的焦糊气息,逸散的能量冲击波将地面的黑尘猛地吹散一圈。
斩渊的身影,从石柱后浓郁的暗蓝雾气中缓步走出,如同从雾气深处凝聚成形的修罗。那副古朴的青铜面具依旧遮住了他所有可能的表情,唯有一双眸子,在周遭磷火不安的跳跃映照下,冷得像万载不化的玄冰,深不见底,没有任何一丝人类应有的情绪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