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慬鸢与凛冬双双落地,静谧的夜里,能听到靴子踏在地上、草茎互相擦碰的窸窣声。
画舫朝反方向驶离,她们也该回相府了。
但没走几步,高慬鸢注意到了不远处的芦苇丛。风停了,却有一丛芦苇倾斜得比旁边的更前更低。
凛冬见高慬鸢忽然停下,疑惑道:“主子,怎么了?”
高慬鸢的神色蓦然冷峻起来,朝向不对劲的芦苇丛站定,拟了专属天机阁阁主的低沉男声道:“两位兄台,若是在等在下的话,可以现身了!”
青枫终于能喘口气了,快憋死他了。
而松了手的江肇昀立时飞了出去,刹那落在阁主面前,左手握住了腰间佩剑“吟风”的剑柄。
高慬鸢轻抖衣袖,负手而立,礼貌问:“不知阁下寻在下何事?”
月华如水,她稍稍转动了脸,银质的面具反射了一些月光,晃了江肇昀的眼。
江肇昀不禁微眯了眼,凛了目光,透过蒙面发出的声音没有本来的清朗,显得沉肃了些,“听闻天机阁得一宫廷秘闻,在下很有兴趣,阁主可愿如实相告?”
“敢问阁下府上何处?可是颠城人?”高慬鸢如松柏一般站姿挺直,语气依然客气。毕竟所谓的宫廷秘闻,明日颠城便会人尽皆知。
江肇昀只听出了对方的拐弯抹角,冷声道:“若是阁主不愿告知秘闻内容,而想知道在下居处所在,那便随在下走一趟吧。”
他的手稍稍一动,鞘中的吟风露出来了一截。这剑身平素擦得极净、洁亮如新,轻旋两下,也反射了些月光到高慬鸢眼中。
高慬鸢眨了眨眼,看来这黑衣人是要动手的意思?
她别过头,示意凛冬先走。左袖中藏着的短刀“写意”霎时到了手中,她一把甩下大氅,准备应战。
见女子一跑,江肇昀的吟风全然出鞘。
青枫马上要去追人,但高慬鸢阻挡的步伐更快,挥了写意就挡在他面前,厉声道:“阁下若是为天机阁阁主而来,擒我一人足够,难为一弱女子做什么?”
“少废话!”青枫拔剑。本来想着万一主子擒不住阁主,那他捉个什么都知道的丫鬟也不赖。但既然被挡住了,那便打吧!
面对直冲而来的长剑,高慬鸢顺手挥起右手拿的刀鞘,往右侧一挡,看着轻巧不费力,却挡得青枫不防趔趄了几步。
“你的剑连我的刀鞘都打不过呀?”她勾唇挑衅,语气尖酸。
青枫好不容易站稳,有些懊恼自己轻敌,倒是小看眼前的小身板了。
“你去追人!”江肇昀怒喝一声,夺身而入,挡在青枫面前,趁轻敌的高慬鸢分神之际,用剑挑飞了她手上的刀鞘。他才不说废话,接着又用扫堂腿直攻人下盘。
高慬鸢反应极快,跃身腾空,像一只灵动的燕子,即接后空翻,不仅躲了他脚下的攻击,还踩了他横置的长剑借力弹起,蓦地挥刀向下砍去。
而江肇昀迅疾侧转,也不打算先避后攻,直接举剑格挡。
刀剑相触,双方都压了内力,谁也不肯相让。
江肇昀面若寒冰,虽然嗜血的嘴角被掩在了面罩下,但光是他刀锋般凌厉的目光,江湖说书人送他“冷面阎王”的称号一点也不为过。
“你若是乖乖投降,我便放你条生路。”他厉声威胁,虽然天机阁阁主的功夫是不容小觑,但他这还留了一分力呢。
“不可能!”谁还不会皱眉头、谁还不会凶人是咋的?她高慬鸢虽不喜与人动武,但真的动起来,也从没怕过谁!
“呵。”江肇昀轻嗤一声,手上加了力。
高慬鸢没想到此人还留了一手,比方才另一位的武功强了太多。
她分明是从高处砍下、却没有讨到任何好处,内力勉强能与之抗衡。
眼前男子高大,光是利用体形优势,她脚下的靴子都往泥里陷了不少,又眼见写意要断,她只好收刀,伏低闪身,自觉后撤了几步。
而又见男人腾跃而起,吟风刺破虚空,不停与她的写意碰撞。火花四溅,高慬鸢打得自己都觉得眼花缭乱。
平日里图方便,她都是随身带着写意,但眼前的男人内功深厚,招式霸道,没把上好玄铁铸的重剑,大概是不行的。
不过,这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高慬鸢不禁思忖起来,颠城的门派她都熟啊,她能大言不惭的说,使长剑的就没有打得过她的!而能将长剑用至出神入化的,放眼大宛也只有鼎城天明山吧,可她天明山的师伯才刚走,哪个无聊的天明山弟子会管天机阁的闲事?
她略显艰难地阻挡对方势如破竹的攻势,只能利用自身优越的轻功,以防御、躲避为主,保证不被对方所伤。
“阁下究竟是何人?”她问。
“只要阁主将宫廷秘闻交出,在下也没有伤害阁主的必要。”江肇昀眼中的戾气已经散去了不少。
他看出来了,对方带的兵器不行,根本不能和他硬拼,而此人轻巧灵活,轻功造诣怕是比自己还高几分。
英雄惜英雄,若是今日侥幸杀了人,倒显得他胜之不武了。况且天机阁是否与竞圣堂有关,尚不可知,他倒也不能滥杀无辜。
“行!”高慬鸢干脆地答,随即退开多步,又从衣襟内的口袋中掏出一份叠好的纸,一抖,拎在胸前。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要你放下剑,我就告诉你!”
“要放,你也该将刀一起放下吧。”为防眼前之人出尔反尔,江肇昀说着话,缓步走近,在离人七尺远的地方停下。
“好!那我数到三。”高慬鸢应下,眼下只要这蒙面人确实是针对秘闻、而不是针对她这个阁主而来,能全身而退就行。
屏气凝神,“一……二……三!”
话音一落,“哐镗”两声,两人的武器都被扔到了地上。
高慬鸢长舒一口气。
江肇昀怕人反悔,伸了手便朝她手里的纸张又攻了过去。
她想到纸上一个字也没有,下意识将手里的纸往天上一甩。
但因纸是使劲往后甩了的,她又不受控制地前倾了些,所以江肇昀要抓纸的手掌并未来得及撤回、也来不及加力去将人打伤,正好不轻不重地落在她右侧的前胸上。
轻飘飘的纸也不是那么顺从能被扔走的,有一张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落下,“砸”在了她的头上。
江肇昀心下微惊,这男子看着瘦、但胸肌却尤其发达,而且练得好像还与寻常男子不大一样:厚实、紧致,又不过分硬,只是似乎衣服穿得有些多了吧……?
“你……”高慬鸢一时羞愤难当。士可杀,不可辱!这人不由分说攻击她也就算了,毕竟天机阁树大招风、总有人看不顺眼。但居然摸了她的……?!简直丧心病狂!
可惜她不太会骂人、更不会说脏话,竭尽全力、怒不可遏,也就爆出口三字:“臭流氓!”
远处飞奔而来的青枫忽然听到一个女声喊“臭流氓!”惊得差点滑了一跤。但情况紧急,他脱口高喊:“殿下,撤!撤!撤!”
“你是女人?”江肇昀呆若木鸡。
“你是皇子?”高慬鸢瞠目结舌。
江肇昀的脸已然就像煮熟了的虾一般,又热又红。虽然天黑蒙面,看不出他的局促,但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收回了自己的罪魁祸“手”。
而他刚想俯身道歉说一声“冒犯。”高慬鸢已经利落地抬腿,朝着他身下狠踹了一脚。
“你……”他一时疼得说不出话来,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虽然她没有踹到最关键的部位,但这下脚也太重了吧,至于嘛?……
而青枫并没有意识到刚才喊错将他的主子出卖了,还在继续边跑边喊:“殿下快撤!天机阁的密使都来了!”
他追人追到人上了船发现势头不对,急忙赶回来。
平王就带了他一人先行回了颠城,别说正经护卫了,暗卫都还在路上,眼下要是一下子来那么多高手,主子肯定也打不过啊!
可是跑近了才发现,怎么看起来,主子连一个阁主都打不过?……
高慬鸢胸膛起伏,惊诧未定,依然站在原地。可看见江肇昀去捡地上的白纸了,她又心虚地开始缓步后退。
江肇昀将散落在地的纸一一捡起,仔细看过,每一张竟然都干干净净、空无一字。
此女诚乃小人也!
“本王本不知阁主女儿之身、有所冒犯。但却是阁主言而无信、阴险狡诈在先。奉劝阁主:莫要与朝廷为敌!”他垂手而立,仪态岿然,只是周身凛冽的寒气让人无法忽视。
“他日再见,断不会这么轻易放走阁主。后会有期!”听见远处的脚步声近了,他拾起吟风,与青枫遁入了夜色里。
凛冬带着搬来的救兵华坤道长赶到时,现场独剩高慬鸢一人。
她刚想夸主子功夫了得,把人都打跑了,却发现主子这神情不大对劲,而且刀鞘扔了老远,写意也在地上。
华坤也看出来了,问:“阁主这是怎么了?”
高慬鸢这才发现有人来了,还是华坤道长,原本黯淡了的眸中忽然有了些光,立时跪了下来,声情并茂地唤了一声:“师伯!~”
华坤听她这么做作地喊人,就知道这小妮子没什么好事找他,无奈笑了笑。
“大小姐这是怎么了?我早与你说过,卜垵出离师门,你拜他为师,并不是我天明山弟子。若是需要在下帮忙,以阁主身份下令便是,师伯这称呼我可担不起。”
高慬鸢连连摇头,心里五味杂陈,思绪万千,只有求助于师伯了。
皇帝江年有四子,大殿下太子江肇旭她见过了,三殿下和王江肇晗她熟悉的,四殿下江肇时刚满十三岁,那刚才的“殿下”还能是谁?
只能是二殿下平王——冷面阎王江肇昀了……
大氅还在地上躺着,一阵寒风倏然钻入衣襟,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索性面具也摘了,她朝华坤磕了一头,恳切道:“眼下不知师父云游去了何处,慬鸢才疏学浅,前几日得太子信件后特意观星,仅算得天下近期并无动荡之势,想是储君一事也能平安过度。
然,未来储君究竟是谁?师伯可知?”
以华坤的道行,还猜不出这小姑娘的心思?
他也不戴面具了,眼里蕴了似有似无的笑意,道:“你这应该是想问你未来的夫君是谁吧?”
“是,还请师伯明示!”
华坤郑重地摇了摇头,“师父共收七名弟子,就属卜垵最精于星术命理之道,比师父还精。他都算不出来,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更算不出来了啊!眼下歹人已去,那我也该走了。”
“师伯!”高慬鸢死皮赖脸地抱住了华坤的脚踝,“那那那……慬鸢还有一事要问!”
“行行行,你问你问,就是先松开我,站起来行不行?”华坤看了看脚上,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高慬鸢拍拍膝盖站了起来,却还是躬身求教:“敢问师伯,徒侄儿的皇后命格究竟该如何解?是我必须嫁给要当皇帝的人?还是我嫁的人能当皇帝?”
“这很重要吗?”华坤轻笑。
“很重要!”高慬鸢高声道。
“就好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不是吗?”华坤加深了嘴角上扬的弧度,“在我看来,都一样。”
“是吗?”都一样?高慬鸢犹疑抬眸,“难道我随便找个普通人嫁了、那人也能当皇帝?”
华坤盯着她那双明亮桀骜的眸子看了一会儿,这样的女子、还有这样的家世,怎么可能看得上普通人?
他轻轻叹气,劝诫:“你倒是扪心自问,你自己想或者就能随便找个普通人嫁吗?你师父教过你吧,人最忌讳的就是去想自己的命,因为没有意义啊、反而会被困住!
还是多看看自己的心吧,反正结局都一样!我今日言尽于此,真的要走了,后会有期!”华坤没有停顿,说完作揖,旋即飞身离去。
留下高慬鸢茫然地站在原地,想着:既然让我不要想我的命、又为什么特地跑来府里告知我父亲、还与我强调,我是皇后的命格?
本来她还想着若是照说书人所说:冷面阎王驰骋战场、杀伐果断,但天生一副绝好的皮囊,当年大宛第一美男子丞相高勋屹都不及他的容貌,自己就是嫁了江肇昀也不亏啊!
可方才那是什么?!他真的好看吗?天黑蒙面、看不出来……冷面阎王倒是看出来了,他好凶啊!……想着想着,她又不禁打了个哆嗦。
而一旁的凛冬自始至终一头雾水,能做的也只是捡起地上的东西,拍掉大氅上的泥灰,再递给主子披上。
不打不相识,哈哈哈 =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狭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