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平野 第1章 Chapter 1

戈壁的朔风永无止息。

它们从遥远的地平线席卷而来，裹挟着砂砾凶狠地拍打着运输机厚重的舷窗。机舱内，沉闷的引擎轰鸣与窗外风沙的嘶吼交织，震荡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与神经。

陆衍坐在靠窗的位置，半截战术手套下露出的指腹无意识地在战术平板上敲击着，他的眉头随着风沙的肆虐锁得更深，琥珀色的眼眸低垂，视线落在平板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数据流，却又仿佛穿透了那些冰冷的数字，落在了更遥远的地方。

机舱内的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幽蓝色的指示灯在舱壁上有规律地闪烁，映照出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隶属于星盟龙渊基地麾下的机动战队不是层层选拔出的精英，便是拥有特殊天赋的异能者。然而，此次行动的队伍里，却混杂着几张准毕业生尚显稚嫩的面孔。按照惯例，毕业前的最后一次实战考核将直接决定他们未来的去向——是进入核心一线部队，还是被分配到二线后勤或地方守备。这次任务，就是他们的考场。无形的压力弥漫在机舱沉闷的空气里，如同粘稠的液体与引擎的震动共振，敲打着新人们紧绷的神经。

“怎么，第一次实战就害怕到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会可别吓到尿裤子。”

B2带着戏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正咧着嘴，用胳膊肘撞了撞身边那个坐得笔直、脸色发白的年轻队员。

适时的玩笑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让整个机舱内压抑的气氛松动了一些，低低的笑声从几个角落响起。

“是有点，”被调侃的年轻队员C1，有些羞涩地刮了刮鼻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虽说这段时间模拟战场演练了很多次，但课本里的异兽突然真实出现在面前，说不害怕都是假的。”

他的坦诚反而让笑声缓和了下来，多了几分理解。模拟终究是模拟，无论多么逼真，也缺乏那股源自生命最原始本能的、对未知与死亡的恐惧气息。

“害怕紧张不要紧，但如果实战时忘了作战计划，临阵腿软，我可救不了你啊。”代号A1的副队长周峰开口了。他年纪稍长，面容刚毅，声音沉稳有力像定海神针，瞬间将有些涣散的注意力重新凝聚起来。他目光扫过几名新人，最后落在C1身上，重复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计划：

“此次我们的任务目标是上古异兽帝江，疑似具备物理攻击免疫及快速愈合能力的特征。此前全球范围内共有三次遭遇记录，但均被其逃脱，没有成功击杀记录，因此并不知道帝江的绝对弱点在何处。”

周峰的话语清晰地在每个人耳边回荡，压过了引擎的噪音。

“我们此次的任务核心，首要目标是配合地面机甲战队，利用高精度电磁仪记录帝江在活跃状态下的数据，实时传输给异常生物研究所进行分析。在研究所找出其弱点之前，绝不能让帝江进入前方三百公里处的人口稠密市区。一旦分析出弱点，立即执行精准打击，将其彻底击杀或封印。”

C1的脸色在听到物理攻击免疫等字眼后再次变得菜色，周峰见状哈哈笑着，用力拍着他的后背，那力道几乎让年轻的队员一个趔趄。

“有队长在你就放宽心吧！”B2凑在他耳边爽朗的笑着，C1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陆衍，“我们队长可是基地数一数二的异能者，只要他在，就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你小子就等着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实力！”

C1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之前的紧张被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冲散了不少。传说中陆衍以一人之力扭转局部战局的案例，是学院战术课上反复分析的经典。所以当初实习分配时，他才会软磨硬泡父亲，千方百计想要进入陆衍带领的第一机动战队。如今终于有机会亲眼见识，怎能不让他心潮澎湃。

陆衍似乎感受到了对面灼热的视线，抬起头，向他投去一个安抚性的、略显清淡的微笑：

“该说的周峰已经安排好了。重复一遍行动分组：A2、C1、C2，你们三人携带重型电磁扫描仪，落地后利用沙尘掩护，绕至帝江活动区域后方，建立观测点，数据链最高优先级，确保传输稳定。”

“A3、B1、B2，走左翼，与地面第三机甲小队汇合，负责侧翼牵制，吸引帝江火力，为数据组创造机会。”

“A1跟我，正面切入，负责主要接触与应对突发情况，必要时，配合我的异能进行压制。”

“明白各自的任务了吗？”

“Yes, Sir！” 七人齐声应道，收起之前的嬉笑，神情瞬间变得肃杀而专注。机舱内只剩下风沙的咆哮与引擎的轰鸣。

陆衍重新将目光投向舷窗外那片混沌的天地，眼神幽深。

距离地球人类被迫进行大规模星际跃迁，迁徙至仙女星系，已过去百年时光。昔日那个蓝色的故乡，在资源濒临枯竭与虫族大军压境的绝境下，人类文明的火种搭载上最后的星舰，开启了长达百年的星际漂泊。就在希望即将燃尽的时刻，他们遇见了仙女星人——这个在形态上与人类惊人相似，却在科技与精神层面走得更远的善意文明。

仙女星人敞开了他们的星域，接纳了流亡的人类。两个种族的融合并不仅仅是政治与生存的联盟，很快地球人与仙女星人相恋、结合。然而，由于两套截然不同的染色体相互作用，他们的后代中，有极少数个体觉醒出了超越常理认知的非凡天赋——这种能力被统称为“异能”。异能的出现，曾一度被寄予厚望，视为人类进化新篇章的开启。

然而，政治的阴影从未远离。即使在新的星系，为了争夺有限的宜居行星与特殊资源，来自地球的人类后裔内部也逐渐分裂为两大主要阵营。星辉帝国凭借在其控制星域内发现的独特宇宙星石，研发出一种激进的技术，试图复现地球古老传说中的强大异兽，用以对抗联邦星域与仙女星人缔结而成的星盟。

这场危险的赌博最终以失控落幕。被创造出的异兽不仅拥有恐怖的力量，更具备了疯狂繁衍和不可控的特性，它们挣脱了帝国的束缚，在仙女星域间蔓延，甚至开始自行演化，其中最令人不安的，是部分高阶异兽演化出了拟人形态，潜藏于普通人群之中，如同定时炸弹。

危局之下，星辉帝国与星盟之间微妙对峙被迫打破。双方不得不缔结短暂而脆弱的同盟协议，各自在其核心力量体系内，建立专门培养和管控异能者的基地，并组建由异能者领衔的特种作战小队，展开对失控异兽的追缉、封印与收服工作。

龙渊基地，便是星盟下辖的，最重要的异能者与精英战士的培养、派遣中心。

“老大，电磁干扰越来越强了！” 驾驶舱的D1通过队内加密频道，在引擎的巨大轰鸣中扯着嗓子喊道，“我们已进入帝江常规活动区域边缘，预计五分钟后抵达预定空降坐标。请指示！”

陆衍随即起身。整个机舱人员随着他的动作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最后三十秒，全员最后一次检查装备、生命体征及数据链接。”

“Yes sir！”

指示灯由规律闪烁的蓝色骤然转为刺目的红色，尾舱液压系统发出沉重的嗡鸣，厚重的舱门缓缓向两侧开启。戈壁独有的、凛冽而干燥的空气瞬间倒灌而入。穹顶之下，是被无边风沙搅得混沌一片的昏黄天地，能见度不足百米。狂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砂砾打在护目镜和作战服上，发出密集如暴雨般的噼啪声响。

陆衍站在舱门边缘，强劲的气流吹拂着他额前散落的黑发，他环视着即将并肩作战的队员，做最后的动员。

“我只有一个要求，”他的声音不高，却在风沙中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心底，“任务固然重要，但也请大家务必谨记，机动队的第一信条——活着完成任务。我要你们每个人，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做到全员无伤亡，一起回家！”

“一起回家！” 回应他的是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在此时此地，重于千钧。

陆衍不再多言，第一个抓住冰冷的滑降索，身体利落地向外一荡，毫不犹豫地融入了那片吞噬一切的昏黄。风沙立刻将他吞没，黑色的作战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瞬间变成了翻滚沙海中的一个模糊黑点。

双脚触地的瞬间，巨大的冲击力被关节缓冲装置高效吸收。他迅速解开锁扣，在空中打出几个简洁有力的手势。身后，队员们依次精准降落在预定位置，无需多余命令，立即以陆衍为中心，呈扇形防御队形散开，枪口对外，警惕地扫描着四周能见度极低的环境。

“坐标确认，距离帝江最后信号源所在指定位置还有二十五公里。但风向变了，风速还在提升，沙尘暴比预报的提前了整整一小时，强度也超出预期。”副队长周峰借着风势稍歇的片刻，快速凑近，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担忧，“老大，这种情况下强行渗透，能见度太低，通讯和导航受干扰严重，风险太大了。是否考虑启用备用方案，寻找掩体等待沙暴峰值过去？”

陆衍眯起眼，微微仰头，感受着风沙击打在面罩上的力度和角度。甚至透过漫天黄沙的浑浊气息，捕捉到一丝极淡、却令人极度不适的、混杂着腐烂与硫磺味道的血腥气。

“风险大，意味着帝江的感知也会受到干扰，它的防备会更松懈。这是我们接近的最佳时机。”陆衍的声音透过终端，稳定地传入每个队员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路线不变，按照原计划，梯次推进。行动。”

没有质疑，没有犹豫。队伍立刻如同精密的仪器般无声地变阵，从防御阵型转为渗透突击队形。八个人的小队，像一柄淬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插入咆哮的风暴之中，向着目标坚定地挺进。

每前进一公里，空气中的压抑感就沉重一分。那并非纯粹的心理作用，而是帝江散发出的混乱能量场所造成的物理影响。通讯频道里开始出现细微的杂音，战术平板上的地图显示也偶尔会出现瞬间的扭曲。

随着队伍的不断深入，大约行进至目标十公里范围内时，帝江那庞大、臃肿的身影，终于透过翻腾的沙尘，若隐若现地进入了众人的视线。

那是一个难以用语言精确描述的怪物。如同研究所资料所述，它是一个近乎球形的、半径目测超过五十米的巨大暗红色肉囊。表面光滑，没有眼睛、鼻子、嘴巴等任何明确五官，只是在肉囊表面不规则地分布着一些不断开合的孔洞，时而喷吐出浑浊的气流，时而吸入大量的沙尘。它悬浮在离地数米的低空，缓慢地、如同脉动般起伏着，散发出令人心智混乱的能量波动。其投下的阴影，在昏黄的天地间，如同死亡的幕布，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A2小组，就位，开始扫描！” 陆衍立刻下令。

代号A2的技术士官立刻带着新人C1、C2，迅速在几块风化的巨石后架设起造型复杂的重型电磁扫描仪。幽蓝色的光束无声地射出，笼罩向远方的帝江。

仪器屏幕上的数据流开始疯狂滚动。

“能量读数急剧攀升！稳定性极差！”A2紧盯着屏幕，语速飞快，“传输完毕…研究所已接收！”

几乎在数据传回的下一秒，加密通讯频道内传来了异常生物研究所方面急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警报意味：

“第一机动队注意！根据实时数据分析，帝江体内能量分子运行活跃程度极高，已远超安全阈值！普通的物理攻击反而会分裂成更多的、具备独立活动能力的小型个体！请务必谨慎使用大范围杀伤性武器，优先考虑控制与封印！再重复一遍，优先控制与封印！”

“明白。优先封印。”陆衍简洁地回复，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巨大的暗红色肉囊。

他打了个手势，留下A2小组继续监控数据传输，自己则带领周峰以及其他队员，借助地形掩护，快速向帝江所在的中心区域靠近。

越靠近战场核心，环境越是触目惊心。地面上散布着焦黑的坑洞和融化的砂砾，几台隶属于基地的、涂装为土黄色的重型机甲正在与帝江周旋。然而战况却十分焦灼，甚至可以说是狼狈。这几名驾驶员显然来自不同的预备役单位，临时编组以至于默契严重不足，攻击杂乱无章，往往顾此失彼。帝江那诡异的防御特性，每每遇到能量攻击都会被体表直接吸收，仿佛泥牛入海；而实体弹药攻击造成的创伤，又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让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显得徒劳而可笑。

就在这片硝烟弥漫、能量肆虐的混乱战局边缘，一个与周遭惨烈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撞入了陆衍的视野。

那人闲适地坐在一块半倾塌的断墙上，逆着后方爆炸产生的摇曳火光，一身干净的灰色防风夹克与深色工装裤，勾勒出接近一米九的挺拔轮廓。背光的角度模糊了他的具体面容，只能隐约捕捉到优越的眉骨与鼻梁划出的利落剪影，那线条干净、流畅，甚至透着一股笔墨难描的清丽。

他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智脑装置，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划动，速度快得带起残影。与此同时，清亮的嗓音透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扩音设备，清晰地穿透了引擎咆哮、能量爆鸣与异兽嘶吼的混合噪音，精准地钻进战场上每个人的耳膜里：

“左边那台！对！说得就是你！别再用你那个破能量炮了！没看到是它在吸收能量吗？怎么？准备把它喂饱了干死你自己吗？说了不要用能量炮！用□□，□□懂不懂？”

“右边那个！你们是商量好轮流上去送菜吗？协同掩护！交叉火力！基础战术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的语调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戏谑，每一句都精准地戳在那些正在拼命战斗的驾驶员痛处。公共通讯频道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混杂着愤怒与羞耻的嘈杂电子音。

“那家伙是谁？！应急小队怎么做事的！为什么非战斗人员还滞留在核心战斗区域！立刻把他带离！”周峰在队内频道厉声喝道，显然也被这突发情况搞得又惊又怒。

然而，似乎已经晚了。

连续的攻击无效，加上帝江刻意释放的负面情绪能量波，显然让机甲小队中的某个驾驶员情绪失控了。

“妈的！跟它拼了！启动自爆程序！我就不信炸不烂它！” 公共频道里，代号山岳-7的重型机甲驾驶员，操着嘶哑崩溃的声音疯狂地吼道。

“不行！！”

“不行！！”

两个声音，几乎在同一时刻，异口同声地厉声喝止！

两人都因这意外的默契而瞬间对视了一眼。隔着漫天风沙与战场的混乱，陆衍看到了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与他同样的惊诧与焦灼。

然而，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