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顾怜怜
陈大刀一屁股坐在元莲身侧,挨得极近:“师娘,为什么给顾师妹取名‘怜怜’?”
元莲目光投向远处:“我怀她时遭火兽侵扰,她在胎里就伤了根本,先天不足。出生后总是哇哇大哭,一副瘦弱可怜的模样。”
“所以叫‘怜怜’?是让人怜悯、觉得可怜的意思?”
“这名字是我起的。我盼着上天能怜惜她。”
“原来如此。”陈大刀仰头望了望屋顶,“其实我觉得,上天已经够怜惜顾师妹了——有这般疼爱她的爹娘。只不过,师傅师娘有没有想过,顾师妹从出生就被‘怜怜、怜怜’地叫着,或许她并不愿被人怜悯,也不愿永远被人同情、可怜?为了照顾她,让她足不出户,至今从未离开过青山派一步。”
烛火摇曳,元莲的目光落在陈大刀脸上。
她的五官与顾怜怜相似,神情也像,却又不太一样。她依旧自在地啃着桃子,咔哧咔哧,仿佛全神贯注于眼前的美味。烛光在她睫毛上跳跃,她放下桃子,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死,对顾师妹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这话实在大胆,从未有人对元莲说过。
“师娘,您或许觉得我说这话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我是认真的。我和怜怜师妹年纪相仿,多少能理解……一个患病之人若永远被怜悯相待,那才是真的可怜。如今她走了,何尝不是另一种自由?师娘也该放下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还年轻,说不定还能和师父再生一个呢。”
陈大刀真是胆大包天,这种话都敢对长辈直言不讳。
元莲却没有反感。
或许是因为顾怜怜死后,她太久没和人好好说话了。即便说话,也总隔着一层。她和顾明之对女儿的死各自回避,弟子们与顾怜怜相处不多,更难感同身受……
也许唯一相似的只有林觐。可林觐毕竟是个年轻男子,性情清冷寡言,虽敬重师父师娘,却也并不交心。
她身为师娘,男女有别,也不过是稍加照拂罢了。
难得有个心直口快的陈大刀,什么都敢说。
元莲摇摇头:“你不懂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心。”
“那师娘或许也不懂一个女儿对母亲的心。”说罢,陈大刀终于把桃子换到右手,果断地握住元莲的手腕,“师父师娘已经尽力了,问心无愧。怜怜师妹被病痛折磨十八年,此生无灾无难,也算圆满。她的离去是一种解脱,脱离了病痛苦海,一定也希望师父师娘好好过日子,不再为此折磨自己。”
陈大刀的手大概是刚才洗桃子时沾了水,微凉,粗糙,又带着女子的细腻柔软,力道却不小。元莲对上她的眼睛。
这是一个鲜活灵动、无所畏惧,甚至凡事都往好处想的姑娘。
虽然显得“未经世事、天真得很”,却有种真诚的宽慰与开解,是难得的坦率与温柔。
元莲望着她黑眸中自己的倒影,心想:我当真沉溺于痛苦至此,连刚入门几天的弟子都看了出来,特意来劝我?
她点点头:“你说得对。”
陈大刀笑了笑,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那咱们得行动起来。怜怜师妹衣柜里的衣服,现在都不能穿了吧?”她又啃了最后一口桃子,“上次我翻了翻,虽然叠得整整齐齐,但柜子里生了木蠹,再过几年怕是衣服都要被蛀坏了。到时候连衣柜、书桌、匣子都保不住。不如早点处理掉?捐给山下的人如何?或者——”她挠挠脸颊,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放些在我那儿也行,不过我毛手毛脚的,东西在我这儿恐怕也用不长。”
若是别人说这话,难免显得“自私”,可陈大刀偏偏一副坦荡荡、想到什么说什么、全然不顾别人怎么想的神气,反倒让元莲噗嗤笑了出来。
她并未全信陈大刀的话。
死对顾怜怜是解脱?一个母亲怎么可能这么想?
可人偏偏会被这样的话安慰到。
“倒也是。”她温和地回应,“都放了三年了。她身子弱,一起风就怕冷,所以冬衣居多。早就穿不下了。再放几年确实也要放坏了。我再想想。”
“好。”陈大刀笑眯眯地走上前,又从腰带里摸出个桃子,“师娘,尝尝,可甜了。”
元莲舒了口气,正要接过,陈大刀猛地缩回手:“哎呀,忘了洗,我去给师娘洗洗。”
说罢,她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元莲望着她的背影,轻笑着摇了摇头。
青山派山巅。
王天鹤居住的山洞内。
他枕着手臂躺在凉席上,目光自然地望向山顶。忽然,他坐起身,在床边静坐许久,视线落在那方浴池上。
真是奇怪。
无论是诗书礼易还是江湖传说,都是女子忌讳与男子牵扯,坚决不用男子的东西。怎么到了他这儿,反倒成了他怕和女子扯上关系?
那汪温泉即便换了水,也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异样感。
脑海中不时浮现那个叫陈大刀的女子身影?
什么女子会叫“大刀”?
浮现的并非她泡在温泉中的模样、裸露的白皙肩膀——尽管那确实是他第一次见。
总是不经意闪过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有那浑然天成的自在笑意。
洞口映出一道窈窕身影。
是谁?难道是陈大刀为了约定去而复返,想打他个措手不及——
王天鹤正想着,屏声静气,却见那窈窕身影现出真容。
原来是他姐姐王天娇。
不知为何,他竟有一丝失望,身心蓦地松懈下来,喊道:“姐,你怎么有空过来?”
王天娇一袭红衣,明媚娇俏,左手持鞭,目光已扫向山洞那一排书册:“我来找找有没有镇剑阁的典籍。马上要和林师兄下山去镇剑阁,多了解些总没坏处。”
她立在书柜前仔细翻找。
王天鹤没起身,莫名其妙地打量了下王天娇属于女子的身形,脑海中又闪过陈大刀的脸。他挥去杂念,问道:“我今天看林觐师兄对你还是冷冰冰的。你们成亲三年,他一直这样,你怎么还往上贴?”
“哼,我往上贴?”王天娇背对着他,语气无比自信,“现在是他求着我。”
“林师兄到底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王天鹤看得分明,林觐绝非真心喜欢王天娇,更不想娶她。
“这你不用管。总之是对青山派有利的事。”王天娇言之凿凿。
王天鹤沉默片刻,又问:“姐,你还记得顾师叔的女儿顾怜怜吗?”
王天娇已找到镇剑阁的典籍,正随手翻看,闻言动作一滞,转过身警惕地盯着他:“你怎么突然问起她?”
王天鹤重新躺回去,翘起一条腿:“今天在练武场看见个姑娘很眼熟,后来才想起她长得像顾师叔的女儿。”
“你记性倒好。”王天娇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指腹紧紧捏着书页,“顾家没一个好东西。那个顾怜怜尤其可恶,长得一副病弱可怜相,其实心黑得很。”
王天鹤听出姐姐话里的恨意:“你还在记恨当年父亲寿辰那件事。”
“没一个人信她对我说了那些话!我确实是故意把她带到没人的地方欺负她,结果反被她摆了一道。”说到这儿,王天娇连镇剑阁的典籍也看不进去了,一把塞回书架,又重重哼了一声,犹不解气,“到现在我都记得她对我说那些话的样子,根本不是平时那副可怜兮兮的瘦弱样,简直凶神恶煞、耀武扬威、高高在上!好像他们顾家还是青山派的掌门一样!可惜了,她是个短命鬼,没几年就死了。她就算不死,我也要弄死她!”
王天娇将蜷了好几圈的鞭子甩在掌心,不疼,这是她想起讨人厌事情时的习惯。
稍后,她转身面对王天鹤,目光锐利:“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你见到的那人,应该是远山居新来的女弟子。前几日她得罪了我,我差点因为要下山就忘了这茬。呵,她以为我能让她逃过一劫?做梦!”
显然,比起看镇剑阁的典籍,这件事更让她感兴趣。
王天娇如同发现了新猎物,笑容满面地快步离去。
王天鹤大致猜得到姐姐要做什么——从他懂事起,青山派得罪过王天娇的人,都没好下场。
英雄救美?
他——自然不会。
不过,王天鹤望向那方热气氤氲的温泉,要是陈大刀能从他姐姐王天娇手底下脱身,一个月内再来泡这温泉,那,他就对她——
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