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陈大刀
温泉热意氤氲,遮住了她的身形,只剩下雪白的肩膀,圆溜溜的脑袋,湿润贴在脸颊和脖颈的几缕头发。
王天鹤仔细观察对方。她双手交叠放置在温泉边,垫着脑袋望她,并无任何惊慌失措之举动。
王天鹤收敛心神,冷静道:“你是什么人,居然敢偷我令牌上山?”
“你是王天鹤?”
“明知故问。”
“跟你父亲长得不像嘛。”陈大刀仔细打量他,“更像你母亲。”
根据话本或江湖传说,一般毛头小贼都会狡辩、求饶或者恐吓,她这反客为主的态度,反而令王天鹤来了兴致:“你究竟是谁?”折扇往手心一敲,“你若不说,我可就喊人上来了。”
“青山派陈大刀。”
“青山派?青山派何时有女弟子?”
“你不知道,就一定没有吗?你对青山派又了解多少?”
这话一时竟然让王天鹤无言以对。他自出生后因天分卓绝,被王天虹倾力培养武学,确实没怎么关心派内的事情。
他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子。
皮肤黑了些,依然可见五官明丽。尤其那双眼睛,湿润过后,更显黑白分明,像一只不那么尖锐的狐狸,更重要的是,从自己进来开始,她动也不动地盯着自己,毫无惧色。
王天鹤终于想起她像谁了。
顾怜怜。顾师叔的女儿。只不过因顾师叔很早就下了山,偶尔才过来。他跟顾怜怜只有几面之缘。
跟顾师叔也长得像。
是,刚刚她似乎还是跟林觐师兄一块儿来的。
“你是远山居的人?”
“当然。”她嘴角弯弯,居然回答得很骄傲似的。
王天鹤心中有种奇妙的有趣:“那你为何偷偷跑到这后山来?”
“后山是你们家的?”陈大刀疑惑。
王天鹤笑了:“不是我的,是谁的?”
“难道不是顾家的?”
王天鹤一时间没吭声,当年自己父亲王天虹夺了顾明之掌门之位的事情,早在派内悄无声息地传来。他虽年幼,可自小长在这里,不可能没听过。
“这方温泉乃是顾拭剑为了其孙女顾怜怜所挖设。我师父乃是顾明之,顾明之是顾拭剑的儿子。所以这样算下来,这方温泉是顾家的,也就是说属于远山居。”陈大刀微微笑,说得很笃定,“这方温泉自从顾怜怜下山后,先是给了王天娇,王天娇嫌弃山顶寒冷、偏僻、清冷,她在主峰重修修建了一方别院,作为她的单独居所。之后这温泉就留给了你,对吧。”
“打听得倒是很清楚。你为何要上山来泡这方温泉?”
“这可把我问住了。”陈大刀笑意盎然望着他,视线往上看着,露出清亮的眼白,“一个女孩子来泡温泉当然是为了洗澡啊。”
她的笑容浑然自然不惧。
“远山居在山脚下,十分不便,打热水又很麻烦。更何况这方温泉有疗养打通筋脉之效,我身为新弟子,正好祝我打通窍脉,好好练功。为何不能来泡?我不仅今天泡,我过两天还要来呢。”
“呵。”王天鹤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恬不知耻的人,居然说得头头是道。
可转念一笑,她似乎也没说错。
从理论上来说,这温泉确实是顾拭剑为顾怜怜所挖。
温泉只是物而已,她是远山居的人,严格来说也是青山派弟子,倒也没有让她不能泡的理由。
“这是我男子泡澡水,你也不忌讳?”
“有什么好忌讳的。不是每日都要换水吗?我洗完了,要穿衣服了,你转过身去。”
王天鹤没动,直勾勾盯着她。
“你该不会真的是想看我穿衣服吧。”
“你既然都洗了,还怕人看?”他莫名起了对峙的念头。
“那我就起来了。”
王天鹤想女孩子总会害羞吧,谁知道陈大刀当真有个起身的动作,迅雷不及而言,他转过头去,心脏还砰砰砰跳。
身后还传来一声嗤笑,令他握紧扇柄,莫名为自己的慌张而恼怒。
稍后,他听见有彻底起身的哗啦水声,一些隐约水珠的光点被照射在山洞墙壁的蔓藤上,隐隐绰绰的影子。
自从这方温泉由王天娇交属他后,他便喜欢泡在温泉中想事情,时常漂浮在水面上发呆,连家具床铺都搬了过来。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占据他的温泉,如此堂而皇之。
王天鹤决定猝不及防,转过身。
陈大刀已经穿好衣物,正在系系带,她见状一笑:“怎么,偷看啊。”
“不是。我怕你偷东西。”王天鹤想起一件事,凭什么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陈大刀环顾一圈:“那你认为我能在你这里偷什么呢?”她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书柜上“你的那些把玩的玉器?你的那些书法帖子,还是你床头那些闲书?”
她果然什么都看到了,王天鹤恼怒:“谁知道你要偷什么?我总是防不胜防的。”
“那你检查呗。”陈大刀举起手很大方。
王天鹤犹豫片刻,可他想,她也许就是仗着自己是女子又经过沐浴,自己不敢检查她而如此肆无忌惮。
想到这里,他上前,先摸了下她的腰腹——往往是这里最容易藏东西。
比男性更为窄而软的腰肢。
他心头一跳,没忍住瞥眼她,查看她的反应。
近距离看,陈大刀略在昏暗中,那双目光依然灼灼,明亮得如同会发光,十分坦然,毫无扭捏。
王天鹤假装自己也毫无扭捏,再上上下下摸了一阵,确实没什么东西,他板着脸退后两步。
“怎么,确认了?我可以走了?”
“念你是远山居的人,这次我就放过你。”王天鹤今日忍住闻到她身上传来的香气,因距离近,能更感受到她比自己矮半个头,有种轻微的香气……来自温泉里的草药,还是哪里?
像是他幼时第一次泡温泉时闻到那种令人舒适愉悦的气味,而随着他习惯之后逐渐闻不见了,如今第一次从别人身上闻到。
“唔。”陈大刀漫不经心捋捋湿润的发尖。
“下次不许再来了。”
“不。”陈大刀抬头,“我还来。”
王天鹤骤然失笑:“这次放过你,你还以为有下次?我没让人赶你下山算好的了。况且下次我会让人记住你,严加守卫,你上不来了。”
“咱们要不打个赌吧。”陈大刀抬起头,黑眸被水泡过,湿莹莹的,“我一定还有办法上来,你信不信?”
王天鹤扭头打量她,审视片刻:“好。若下次你还有机会上来,那这温泉就任你用。”
陈大刀挑眉:“当真?”
王天鹤知道,这是自己不划算。她输了也就是不上来而已,赢了她反而拥有了温泉使用权。
可他好胜,实在太想知道,如果他防范严密,她究竟如何再上山泡这温泉,他不相信他们青山派防守如此疏漏,更何况他自己也会注意:“规定时限一个月。”
陈大刀竖起一根手指,提醒他般:“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后悔。”
说罢,她背着手,像个老学究似的,大摇大摆走开了。
王天鹤微微皱眉:“……”哪来的神人?
陈大刀从山尖下来,穿过练功广场,走到青山派门口。
刻着“青山派”巨石附近,站着一个白衣如雪的身影,听见动静,他转过头。
“林师兄,你等我啊。”陈大刀大步走上前。
林觐低头凝视她:“你去哪了?”
“随意去逛了逛。”
随意?林觐越发摸不透这个人。如果只是普通的胆子大、心气高,见到青山派如此宏伟的景象也会生出崇拜、敬仰,或者还有恐惧。
然而陈大刀有种莫名的……回家一般的感觉,毫无惧色,兴致勃勃,乃至随意走动。
她在远山居也是这般。
从未有一个人初到陌生地方的不适和谨慎。
“咱们回去吧。”陈大刀洗了个澡身心舒畅,往前快走两步。
上台阶累人,下台阶她可就不累了。
她双腿快速交换着,双手微抬,转瞬间就下了好十几级台阶。像从未玩过下台阶似的,一路往前跳跃,很快身影变小了好几寸。
林觐望了她一阵,这才跟上前。
夜里。
陈大刀洗了从树上摘的桃果,一路吃一路优哉游哉踱着步,前往顾怜怜的别院——林觐师兄不许她去,她偏要去。
走进门口,门微微敞开着。
她跨过台阶,进入院中,窗口隐约烛火,照应出一个身形。不是林觐,这个身形更为娇小。
陈大刀礼貌地敲敲门:“师娘。”
元莲坐在顾怜怜那张床上,微微侧着盯着枕头,像是陷入某种怔忪中,像是被陈大刀一叫才骤然回神似的:“是你啊,大刀。你从山上回来了。”
“嗯。今日林觐师兄带我去山上玩了呢。”
玩?元莲讶异她的用词。
这次林觐带陈大刀上山,是自己的授意。
陈大刀年轻又大胆,是个女子,可能真没见过什么世面,口出狂言。她让林觐带她上去看看,青山派弟子众多,竞争激烈,王天虹治下严厉,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进去……进去了她得罪的人会更多。
可……她认为是“玩”。
陈大刀走了过来,从腰侧再掏出桃果:“师娘,你吃吗?”
元莲视线落在那颗小桃果上,随后沿着胳膊往上,落到她的脸。
床边唯一一盏烛火闪动。
怜怜也曾这样微笑腼腆递东西给她:“娘。”
她不应该看她的脸,可她无法克制住自己视线不久久地落在她脸上……
“不吃吗?”陈大刀见她不接,收桃果回腰带里,冷不丁道:“师娘,你该不会是怕我偷怜怜师妹的东西,才刻意过来检查的吧。”
元莲一怔,被她逗得破了那股愁绪,摇头:“不是。”
她扭头拍拍叠得整齐的金丝芙蓉绣花棉被,语气再次带回无声的叹息:“快到清明。我来看看她罢了。我的怜怜,不知道一个人,孤单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