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腾了会儿,杨过到底伤重,沉沉睡去了。
看着他睡梦中把自己紧紧的缩成一团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那只名叫小黑鬼的蟋蟀。
与蛇共生,瘦小却凶猛。
因它我挨了生平的第一个巴掌,再没玩过斗蟋蟀这游戏,可之后每当见到这种蛇蟋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多看一会儿。
杨过离开桃花岛的时候,天青海阔,朔风凛凛。我摸摸袖中不知不觉间收集的一笼蟋蟀,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看他离开。
此去经年。
默默守了会儿,我忽地想起一事,便要起身。杨过猛地拽住我的衣袖,嗫嚅道:“芙妹,别走!”
说这话时他闭着眼睛,隐约有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流下。
我认识的杨过,总是高傲的、倔强的、轻佻的,从未有这般样子。见他如此,一股怜惜之情瞬间盈满心脏。
爹爹常说:“过儿自小孤苦无依,穆世妹又去世的早,多受世人冷眼,桃花岛上不被大师傅所喜,后来又在全真教受尽苦头。龙姑娘也是多番出走......唉……我对不起……”
所有人到来又离开,他总是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那样古怪刚烈的性子,是否由此而生?
我点头道:“好啦,我不走,你安心睡着,咱们以后总在一块儿!”
杨过喜道:“你爹爹是名满天下的郭大侠,你妈妈是丐帮的帮主。你是他们的女儿,说的话可得作数!”
我轻轻哼了一声:“谁都像你这小黑鬼惯爱胡说八道来着?”
他狡黠一笑,心满意足地松开手臂。
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真正平稳下来,我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尖,这才起身离开。
所带疗伤之物俱已耗尽,得到附近看看有没有可供使用的药材。
我走在天光云影之间,微风吹起衣摆,想起那人笑意盈盈、狡黠可爱的样子,不由满心欢喜畅快。
待到襄阳,城南那片桃花林的花儿应该开了。我便带他去那儿,嗯,他自来手巧,不知能否用桃花编出甚么奇巧玩意儿?
一定很能逗人开心!
我一边搜寻能用的药草一边兴致勃勃地想到。
山间草木繁盛,四处转了一会儿,药材已经收集地差不多了。
原本我也不会这些,可最近几年襄阳战火不断,有时人手不够,我得去伤兵营给士兵们包扎伤口。其实我不爱去那儿——血液、病痛、哭泣、绝望......人间的一切苦难仿佛都集中在这样一间小小的营房。每每回来,我心里总是沉闷的难受。
战争原是这般可怕而残忍的存在。
然而谁都没有退路,因为身后就是家园。
有只燕子倏忽飞过,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我恍然抬头,这才发现云层不知何时已然厚重了起来,翠绿的树叶簌簌作响,空气满是草木的清香
——要下雨了。
这种天气,不知爹爹的腰伤可又犯了?是否为我感到担忧?此次出来的急,也没和爹爹妈妈说上一声,只托守城的士卒给他们捎了个口信——这倒是我做女儿的不是了。不过,爹爹看到我把杨过带回来,定然很是高兴!或许不会再与我计较这些啦!
转念间,我正要回去,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异声。我心中一凛,连忙躲到暗处,便看到几个神态自若、气息绵长的汉子快步走来。
“神雕侠侣,绝迹江湖,嘿,狗屁,还不是自己就出来了?”
“也不知是怎么了,逃出的人说那断臂怪客虽然剑法奇异,却好像没有内力似的,他夫人也不似传言中那般爱着白衣,反倒穿着一身鲜艳夺目的衣裙……那真的是神雕侠吗?”
“定然是他!中原武林还有谁如此年纪、如此形貌便能单枪匹马干掉王爷一整队的亲卫精兵?这人杀了蒙哥可汗声名极盛,此刻重伤,良机千载难逢,只要杀了他,天下扬名固不待言,王爷必有重赏!至于那救他的女子,焉知不是他新找的姘头?”
我正听地心头火起,却见那正高谈阔论的汉子脚步猛然一停,看向路旁倒伏的野草。我暗道不好,不由望向山洞所在的方向,恍然忆起:
“我才答应过他以后不管在哪儿,总是与他一块儿的……”
来人目光如电迅疾地向四周扫视,方圆四处并无多少可供躲藏的地方,杨过现在……我咬咬牙,再也顾不得许多,运起那套危险的功法。
顷刻之间,丹田一阵剧痛袭来,经脉中枯竭的真气一瞬丰盈起来。我踏碎脚旁一节干枯的树枝,随即纵身朝远离山洞的丛林中遁去。
“谁在哪儿?”
“是那小子的姘头!别让她跑了!”
身后几道绵长的气息悄然而至,我几乎拼尽全力,才能勉强拉开一段距离。
天色阴沉沉地,山风愈发猛烈。今年春天的雨水可真多啊!终南山上那座香花缠绕的小屋在雨雾中一定很是漂亮,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多奇巧的心思。
正在此时,天空奇异升起了许多星子。这不是白天吗?我眨眨眼,星星却又消失不见了。
“外公,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人一下子变得很厉害啊?”
“问这做甚?”
“芙儿不想以后看到自己重视的人陷入险境,却只能求助旁人。”
“若非……生死攸关……决不能用……”
“倘若……非常重要……救他性命……”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外公,起因是他,结果还是他,看来命中注定他就是我的星星。
两旁的景色快速倒退,身后的声音愈发接近,我疼的几乎浑身颤抖,却强自咬牙一声不吭地继续前行。
无比凛冽狂暴的真气在经脉快速流转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每一处穴道都如同被千万个小小的刀片细细剐着,极度的痛楚让人恨不得立时死了。平素我便是受一点伤,也要扑到妈妈怀里哭泣委屈一会儿,可现在千百倍的痛楚袭来,我却只想着走远一点,再远一点,引开所有的危机与危险。
无尽的勇气自心中的火焰悄然滋生。也正是在这生死攸关的瞬间,我才恍惚了悟李莫愁葬身火海时所唱的“直教生死相许”是何含义。
情是毁灭,亦是希望;情是死亡,亦是新生。
前方的树木植被愈发稀疏,身后的喊杀声也越来越近。全身的力气伴随着冷汗几乎消逝殆尽时,一座云雾缭绕的断崖赫然出现眼前。我转身,面前是四个以我现在的功力远远不能抵抗的敌人。
“小美人,别害怕,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们是不会亏待你的!”
左手拿剑的蓝衫剑客上前一步,诱哄着说道。他相貌堂堂,声音清朗,眼睛里却露出淫邪又阴毒的光芒。
左锋剑圣宋不同,江南人士,原为青城派首徒,因强迫师妹不成,勾结鞑子欺师灭祖屠洗师门。
“别和这小娘们废话!待将她擒到手中,爷爷的手段挨个使上一遍,便是天大的秘密也可知无不言!”看起来甚是和蔼的富商桀桀笑着。
血魔星朱南笙,原是东山泊的山大王,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最爱饮少女鲜血修炼魔功,后被金银收买,投效蒙古。
另外两个我不识得,不过和他们混在一起,怎样的人也可想见。襄阳局势这般危急,我又是弟弟妈妈的女儿,心念转动间已知决不能落在这些人的手中。
我轻蔑朝他们瞥了一眼。
宋不同将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冷笑道:“小娘子若不知好歹,在下可就不客气了!”
全身痛楚已经近乎麻木,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露出一个极其轻蔑的笑来。
也正在这时,黑沉沉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道亮光。那光越来越亮,所到之处无数厚重的乌云一起散去,露出了墨蓝色的夜空和闪闪烁烁的星子。
世界微光拂面,春风柔和欲酔。
我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绸缪》并不是在襄阳。
是在桃花岛。
是在杨过刚到岛上的时候。
妈妈单独收他为徒后,一次我偷偷跑来,想看看娘亲怎么教他。可惜躲藏的功夫实在不怎么好,一只蓝色的蝴蝶恰巧落在我的花儿发饰上时,我不过随手一拂,就被杨过瞧了个正着。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难得没有捉弄我,反而朝我悄悄眨了下灵动若水的桃花眼眸。
那时他摇头晃脑,念得正是“今夕何夕”。
他的眼睛很是漂亮,如同星星落在了桃花上。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小黑鬼,我是真的很想以后一直一直对你好的。
“天下不平,民生多艰,尔等武功不凡,却用来欺压百姓,为虎作伥,竟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乎?我亦羞为尔等剑下亡魂!”
爹爹妈妈,女儿不孝。
我不忍再想,闭上眼睛,纵身跳下了山崖。
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时,我好像望见了某人惊痛交加的目光。
我用尽全力把捏好的草药丸子扔往他的方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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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芙跳下去的瞬间,宋不同摇了摇头,暗自可惜如此美人就此香消玉殒,真可谓是红颜薄命!忽觉一股疾风自身边掠过,定神一看,崖边已经突兀的多出一个怪人。
这人看起来很是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两鬓却是斑白,右边袖子空荡荡的。
这便是杀死蒙哥可汗的那个神雕侠了。
暗色的云层翻涌,雷声隆隆作响,天地一片迫人的昏暗。狂风裹挟着树木,无数枯败的的枝叶一齐飞往空中。
他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利剑,全身却不住地开始颤抖。忽然,他发现了一场从未见识过的奇景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一瞬白头
这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