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近午时分,季领着槐姿三人往自家而来。母亲早在家翘首以望,见雪地里出现他们的身影,很是高兴。等他们进屋,槐姿三人向母亲行了一礼。母亲拉着槐姿的手,对二位随从道:“不必如此多礼。”
说着让季安排他们坐下,又道:“厨房的饭马上就得了,坐一坐,就吃饭。”槐姿道了声‘叨扰’,又起身问要不要帮忙。母亲摆手道不必。槐姿到底让两个随从下去帮忙了。
槐姿坐在堂上,左右张望了一回,问:“你妹妹不在家吗?”季道:“巫年纪大了,天气寒冷,她过去帮巫煮饭去了。”槐姿起身,在屋内屋外看了一圈。季随在她身后。当她看到屋后院内那一排三间厢房时,转头看季。季没有说话,引她重在堂内坐下。
一时饭好了,季过去厨房帮忙,一起将饭菜端了上来。骨汤,焖肉,煮鸡子,煎烤河鱼,盐菜粥,米饼。饭菜上齐后,母亲道:“只有这些简薄小菜,三小姐略用点儿。”槐姿道:“多劳您费心。”她尝了一口骨汤,赞道:“味道真好。”母亲很高兴,让她吃肉。
席上,说了说如今西岸风光,狼狄人习俗。槐姿说话爽利,言语有趣,一顿饭吃得母亲极为高兴。
吃过饭,收拾完毕之后,季奉上茶水给母亲,又奉给槐姿三人。母亲便问起槐姿家中情况,得知她的爷爷奶奶都在当年被姜人驱除时去世,叹了口气,道:“他父亲,也是因姜人逼迫去世。”槐姿看了季一眼,没有说话。
这不算一个好话题,母亲又问起家里族中劳作事宜,听说西岸如今也是水土丰饶,农田遍地,道:“如此说来,西岸也是一片好地方。只可惜如今叫这黑甲阻着,不然两族交流往来,不知多好。”
槐姿道:“我父亲道,总有一日,我们会将这些姜寨黑甲一一赶走。到那一日,两岸连成一遍,大河必不再成为天堑。”
这是这片原野上,除姜人外所有人的愿望。
饮过茶,又略坐了坐,槐姿便起身告辞。母亲极留她多坐一坐,又留她吃过晚饭再走,被槐姿婉拒了。见留不住,母亲便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玉环,递到槐姿手里,道:“这还是我们还在祖地时,交换得来的玉器。你远道而来,我没有什么好送的,只有这玉环聊做心意。你且收下。”
说罢,不顾槐姿的推辞,硬套在了她的手腕上。槐姿只得受了,道声多谢,又行礼,告辞而去。母亲让季送他们回去,自己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季将槐姿送回客舍。路上,槐姿道:“看着雪好像小了些。”回到客舍内,她又看了看天道:“这雪估摸就要下完了。若停了雪,今日晚间我便想回去了。”
季道不必如此匆忙,就算雪停,也再等一日走。槐姿摇摇头,道:“出来也有两日了,早点回去,免得我爹娘在家担心。”季便不好再劝。
下午时分,雪果然越下越小。到了日暮时,果然雪停了。于是季陪槐姿三人吃过饭,等天色黑透,便领着他们先去告别历叔。历叔家中,得知消息的母亲赶来相送。母亲极力挽留槐姿再多住两日,槐姿道不愿家中父母担心,于是历叔只能请槐姿有空时再过来,槐姿应了。母亲嘱咐季好好将槐姿送回去,季应了,于是母亲依依目送送槐姿离开。
告辞历叔和母亲,季和槐姿三人踏着厚雪向北而行。他们向北,然后再折向西面渡河。这场一连下了两天的大雪终于停了。下了这么久的雪,仿佛老天爷也下累了。它需要喘喘气,好好缓一缓,于是此刻连一丝风都没有。一片又一片的雪,层层堆叠在一起。安静的,精巧的。
四人没有说话。他们走过涂人和摄山人的村落。村落里暗沉沉一片,仔细听来,似乎有一丝儿人声,再听,又什么都没有。
快要过摄山人村落时,季挥手让槐姿三人在后掩藏,他自己先入摄山村与其巡防人确认安全。半空上,厚云渐渐薄了,九天之上的一轮明月,在云后隐隐约约。摄山村内传来几声狗吠。槐姿三人隐在黑暗中,屏气凝息。好一时,季才回来。他做了个往前走的手势,于是四人如四个黑点,突过了摄山村。
过了摄山村,又向前走了一段,然后四人才转向西行。积雪太厚,走起来很是费力。槐姿早已走累,却不敢叫休息。只是她越走越慢,渐渐落在后面。一直在前面领头的季见状,心知她是走累了,也只能对她道:“到了岸边上就好了。”槐姿咬牙点头。两个跟随之人左右扶着她,旋又加快脚步。
走到岸边,四人蹲伏观察好一阵,才一一下到河面上。河面上的积雪不如岸上那般厚,极为不平,走起来却省力很多。四人脚步又加快,不一时便到了大河中央。
季打算只送到这里。他道:“我就送到这里。再走一段应该就到你族里了。回去路上小心。”
他说着话。槐姿看着他,只是不说话。季说完,见她看着自己,有些莫名。槐姿收回目光,让两个随从到前面去等她。二人应了,走到前面去了。
待这两人走远,季和槐姿一时都没有说话。季该说的话已说完,槐姿不理他的嘱咐,却也不说别的话。一时风吹云散,此时九天之上的明月已完全显露,天空上万里无云。这明月皎洁照人,在脚下的冰面上投下一个黄澄澄的圆影子。
槐姿仿佛对冰上这轮明月着了迷,只是看个不住。季道:“不要盯着看久了。这冰面以下是深水,小心夜里魇着了。”
槐姿看着他,露出一个苦笑,轻声道:“你连我夜里做不做噩梦都要关心,却又始终不肯答应。”季没有说话。槐姿泫然欲泣,伸手将手腕上那个白玉环取了下来,递给季道:“这个,你帮我还给你母亲。这东西太贵重,我不敢收。”
季不肯接,道:“母亲既说给了你,你便收着。”槐姿也不肯再收回去。季不得不道:“母亲送出去的东西,我不能再收回。要还,且由你自己去还她吧。”
这一句话彻底惹恼了槐姿。她怒道:“我有何脸面再去见她,再去你们族里?这次我丢了这么大的丑,你还想让我再丢一次吗?!”说着,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
季看着她流泪,脑子里忽然想:这是她第三次流泪了。她来了两天,流了三场眼泪。明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亮晶晶一片。季伸出手,擦掉了她的眼泪,低声道:“如此寒冷天气流泪,脸上的皮都要冻坏了。”槐姿还待要躲,却被季握住后脑勺,将她的脸按在了自己怀里。
槐姿呆呆地靠在季的怀里。好一时,季才松开开。她的脸从季怀里出来那一刻,一股冰凉寒意从她面上划过。她还是不解其意,惘惘地看着季。季将那个白玉环又套回到槐姿的手腕上,道:“这个既然送出去了,就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槐姿看着手上的白玉环。季又道:“你且先回去,三日后此时,我自会到西岸,去你家提亲。”
槐姿脑子里轰隆隆一片,呆呆地看着季。良久,她忍住眼里的泪,哽咽道:“非得要我哭,你才答应。”季一笑。槐姿且笑且泪,她后退一步,伸开手,看着季。季看着她,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她。
季站在岸上,目送槐姿他们离开。站了许久,直到再也无法在夜色中分清任何东西,才转身下冰回东岸。走了两步,他忽然心有所感,抬头朝天望去。
明月,静静的悬在天空之上。它显得大而圆,又显得高而远。他久久地凝望。
长河如练,寒气横生,他站在这寒冰之上,遥望这轮明月。然后,收回目光,一步一步朝东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