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大雪里,刚才所用饭食的热气集聚在胸间。他没有再去历叔家,而是径自回了自家。家中,母亲和妹妹还在等他。他进屋时,母亲起身拂去他双肩上的积雪,问他发生何事。
季原本不想告知母亲,但转念一想槐姿过来的消息瞒不住人,便道:“槐麋的那个妹妹过来了。”母亲一愣,问:“她过来做甚?”季摇头。
尚笑道:“还能为甚?为了大哥呗。”说罢,啧啧叹道:“大哥,你真是宝刀未老!如此大雪天….”
母亲拍了一下尚的手臂:“你一个小姑娘家,浑说什么?!”尚很不服气,道:“那不是宝刀未老又是什么?难道是风韵犹存?”
越说越不像样。母亲干脆把尚赶到房内睡了。转头坐下,看着季沉默神态,心中叹息,低声道:“那毕竟是个姑娘家,你心里就算再不愿意,话也圆和点儿说。”季应了。母亲又问:“明日要不要请她来家中坐坐?这么冷天,大老远来一趟也是不易。”
季摇头,道:“先不准备吧。”母亲却道:“就算明日不请,总要请她来一次。不然人这么老远过来,不请来家中坐一坐,说不过去。咱家也没有这样的礼仪。”母亲顾虑的也有两分道理。季道:“等明日我去见了她再说。”
母亲去睡了。季又坐了坐,才回房内睡了。
大雪扑簌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半空中仍如扯絮一般。吃过早饭,季在家中坐了一会,到底还是走出了门。先去了历叔家,后去了客舍。
由于还在下雪,槐姿三人也出不去,只得在堂上边烤火边看雪。季冒雪走来,在门口先向槐姿拱手行礼,槐姿三人回以一礼。坐下后,随同槐姿一同过来的两人借故避开了,堂上只留下他们二人。
季过来了,再看雪便显得有些刻意。槐姿收回目光,看着前方火盆。季问他们可曾吃过早饭。槐姿道吃过了。问过这一句,再往下便似乎找不到什么言语了。
季心中正为难,槐姿已开口问道:“你回来那日我二哥和你说的话,你如何想的?”
这一问,是必有之问。季原本一直在琢磨如何先把他的答复说出来,未想到还是让槐姿先问了出来。季看着槐姿,槐姿也看着他。她清澈眼眸里,印着黑色,灰色,白色的门框,地面和积雪,若仔细看,还能看出雪花在飘落。季收回了目光。
槐姿有些难受,问道:“你还是不愿意吗?”季听出了她的难受,低声道:“三小姐,我实在不是良配。我早已娶亲,虽然相隔两地,但婚姻仍在。我若再娶,既对不住她,也对不住你。你长得如此漂亮,自有无数男子为你倾心,实不必为了我辜负你自己。”
“我不必你如此劝我!”槐姿也收回目光,赌气道。
季也无话可说,两人唯有默然无言。良久,槐姿忽然问道:“她是长得比我好看吗?”季一愣,才反应过来原来她问的是芸。他摇了摇头,道:“内子也好看。但若真论起相貌来,她比你稍有不及。”
槐姿该为这个答案感到高兴,可是她心中却难受不已。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人,可这人已娶妻。哪怕那妻子远在千里之外,哪怕她冒着大雪来见他,他仍不肯答应。越想,那种想要流泪的感觉愈加强烈。她拼命忍住,起身道:“我来就是为了要一个答案。如今答案既已有,我便告辞了。”说罢她立即便要往外走。
如此大雪天气,又是白天,如何能让她这样离开?季起身拦在她面前,道:“三小姐,你这样走并不安全。就算要走,也至少等到雪停天黑。”
槐姿左右躲避,都无法绕过季。她索性站住,跺着脚,哭道:“我有何脸面再呆下去?!”对这句话,季不知该如何劝解。就在季恍惚间,槐姿灵活的闪过他,几步走到了屋外院落中。大雪马上遮住了她的身影。
如此胡闹!季心中气极,两步走至院落中,抓住还不住往前走的槐姿,往后一拉。大雪地滑,他的气力也没控制好,槐姿站立不稳。季正防备她摔倒,却不知怎地槐姿往后倒在了他怀里。槐姿伸手抱住他,在他怀中大哭起来。
槐姿出来没带风帽,大雪不一时便落满了她的头顶。季感受着怀中的热意,心中叹了口气,到底慢慢伸手拂去了她头顶上的积雪,然后张手遮住了她的头顶。
母亲正在犹豫要不要去客舍瞧一瞧那狼狄姑娘,哪知上午历叔却冒雪过来了。母亲把他让到堂上,奉上姜茶,问他冒大雪来为了何事。
历叔喝了姜茶,问母亲可知昨夜来了槐麋之妹的事情。厚道知道,昨夜季回来便说了。历问:“季可有改口?”母亲摇摇头。历叔叹了口气。
叹完气,他又道:“狼狄族长三女过来,我们要设宴款待。只是我家中无女人,这个事情便有些为难。想来想去,便想请你中午过去相陪一番。”
说起来,若尚再大上几岁,这种事情便不需劳动厚,可是如今也只得请厚出面招待了。
母亲原本正在犹豫想去看一看那姑娘,没想到便有了这事,自然是答应的。于是二人即刻便关门出发,往历家中去了。到了历家中,易又喊他女人和媳妇过来,和厚一起在厨房准备。
到了近午时分,历叔使人去客舍请人。等他们到时,饭菜已经备好。互相行礼,落座后,便开始上饭菜。历叔坐主位,槐姿坐左手第一位,往下是随她来的二人。右边,首位是厚,其后是易叔,再往后是季。
开席前,历叔先问槐姿昨夜睡得可还好,接着又向她介绍了厚和易叔二人。听闻正对面这妇人便是季的母亲,槐姿似有羞色,她飞快地看了季一眼,然后向母亲行了一礼。母亲微笑请她不必多礼,回了半礼。她仔细端详槐姿,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人又长得极喜庆,让人看着欢喜不已。
寒暄过后,便正式开席。历叔道:“食物寒薄,让三小姐见笑了。”槐姿道:“我冒昧过来,给诸位添了麻烦。”
吃饭时,母亲有心问问槐姿与季是如何相识,但是席上诸人年纪都长于槐姿,怕槐姿不好意思,便忍住了。槐姿是年轻女子,可说的话题并不多,彼此只说些两岸和伏牛山风景。一时饭吃完,外面大雪仍不止。历叔道:“可惜今日大雪。若是雪停,可领三小姐四处看看。”
槐姿道:“无妨。落雪也有落雪的好看。”
她言语爽利,历叔大笑,极力请槐姿多逗留几日,等雪停后四处转转。槐姿浅笑应了。吃过饭,又喝过茶,槐姿便起身告辞。历叔命季将她送回客舍。季应了。诸人送出门,看着他们四人离开不提。
季将槐姿送到客舍便要离开。槐姿问:“你下午可是有事?”季还未答,她又道:“若无事,便在这里陪我一起说说话。”说罢她一笑:“落雪是好看,可是若看一下午的落雪,也是无聊。”
季看着她。她脸色带点羞涩笑意,可饶是如此羞涩,眼神却从未回避过。
“我下午有些事。”季道。说罢他一拱手,退出了屋内。
午后的雪似乎小了些,可仍下个不住。季去历叔那里看过一回,便转身回了自家。天色将晚,到了快要做晚饭时候,母亲让他去请槐姿过来吃饭。季不肯去,说:“客舍自备了他们的茶饭。”母亲道:“她是你的客人。我原以为下午你会过去陪人坐一坐,谁知你竟在家中消磨一下午。晚饭还不请人吃,算得上什么待客之道?”
季很是无奈。母亲打着堂而皇之的幌子,他心中自是明白,可他真是不愿过去。被母亲催急了,季道:“下着雪,路又不好走,吃完饭回去也是麻烦。要请,也等明天中午再请。”
母亲听他如此说,露了些笑意,道:“也是,那就定了明日中午。”说罢母亲自笑着下厨去了。
到了第二日,吃过早饭,母亲便早早催他去客舍邀请槐姿。季慢慢出了门。昨日午后雪小了些,还以为今日便要放晴,哪知过了半夜,又簌簌落落下起来,扯天扯地,下个没了。
季到客舍时,槐姿也刚吃过早饭,正懒懒烤着火,望着门外落雪发呆。
见季进来,槐姿将目光移到一边,故意不去看他。季站在门外,取下风帽,又抖落身上的积雪,才走进屋来。狼狄二人向季行了一礼,季回了一礼,两人便退下避开了。
季坐下。客舍之人奉上茶水,季端着啜饮了一口便放下了。他伸手靠近火盆,上下翻转着暖了暖,转头看着槐姿。槐姿初时赌气不肯理他,让他看了一时,又转过头和赌气他对视。她的一张脸上,情绪写得明明白白。季看了会儿,到底忍不住笑了笑。
他一笑,槐姿的眼睛便仿佛让雪光照了下。她不自觉转移视线,看向屋外落雪,闷声道:“季公子今日无事了?”
她故意如此问,季却煞有其事点点头,道:“是了,今日上午无事,过来陪三小姐坐坐。”
这是很平常一句话,但是槐姿听在耳里,总觉得别有深意。她虽然大胆,但终究是个女孩儿家。季如此调笑,她心底极为不舒服,不由红了眼眶,道:“今日我倒觉得这落雪别有意味。季公子自去忙吧。”
季仔细端详了她一番,才发现她眼睛里满是泪光,映衬闪烁着火光,脸上皮肤细腻,融融一片。季收敛神色,无奈道:“怎地如此爱哭?昨日也哭,今日又哭。”
槐姿伸手抹去泪水,哽咽道:“你不是忙吗?管这许多做什么?”
“别哭了罢。泪水留在脸上,叫寒风吹坏了,不好看。”季道。
槐姿不再说话,她捂着手巾,埋着脸,越发呜咽起来。季无可奈何,有心劝慰,不知如何开口;置之不理,又于心不忍。
随从之人听闻槐姿的哭声,从房内探头悄悄看了看,又避开了。季注意到了那一闪而过的脸,感到尴尬,道:“不要哭了。人都瞧见了。”槐姿虽不理他,到底渐渐止住了,慢慢拭脸,方才抬起头来。季还看着她,她眼圈红红的,道:“我便如此不叫你喜欢吗?故意留我一人在这里空坐。”季道:“昨日下午是真有事。”槐姿轻哼了一声,明显不信,却也不再多说。
哭了一场,又说了一场,此时心里倒有些安定下来。两人一时无话,一同看着门外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