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将宴会厅映照得如同白昼。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海市商界一年一度的慈善晚宴总是名流云集。既是做善事。更是拓展人脉。交换信息的重要场合。
谭又明穿着一身宝蓝色丝绒礼服。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他手里端着一杯香槟。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社交笑容。周旋在各色人等之间。游刃有余。
沈宗年则站在稍远一些的角落。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将他与周遭的热闹隔开一道无形的屏障。他手里也拿着一杯酒。但很少喝。深邃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场中那个最耀眼的身影上。带着不易察觉的专注。
几个相熟的朋友聚在一起闲聊。话题从天南地北渐渐扯到了一些陈年旧事。
一个穿着花哨西装。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大概是多喝了几杯。嗓门不由得大了些。他拍着身边人的肩膀。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瞟向沈宗年的方向。
“要我说啊。这人的命啊。真是说不准。”他呵呵笑着。语气带着几分酒后的肆无忌惮。“你们是没见识过当年沈家那场面。啧啧。那叫一个乱。自家人都能往死里整。”
周围几个人的笑容微微僵住。有人试图用眼神制止他。他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想想也是唏嘘。好好的少爷。一夜之间……呵呵。”他晃着酒杯。拖长了语调。“要不是谭家心善收留。这海市啊。恐怕早就……”
他没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语里的轻蔑和暗示。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表面和谐的泡沫。
谭又明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
他原本正侧头和一位世伯说着话。听到这里。他慢慢转过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说话的男人。是永昌实业的老总。姓赵。家里做建材起家。近几年靠着些投机倒把的手段。勉强挤进了这个圈子。
谭又明把手里的香槟杯往路过侍者的托盘上一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朝着赵总走过去。步态依旧从容。但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却结了一层薄冰。
“赵总。”谭又明在男人面前站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个人的耳朵里。“刚才风大。我没听清。您再说一遍。谁唏嘘?谁心善?”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点礼貌的询问意味。但那双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却透着一股迫人的压力。
赵总显然没料到谭又明会直接发难。酒意醒了一半。脸上肥肉抖动了一下。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谭……谭少。我这不是……随口感慨几句嘛。没别的意思。”
“感慨?”谭又明轻轻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我倒是不知道。赵总什么时候对我们谭家的家事这么感兴趣了。连十几年前谁收留了谁。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往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还是说。赵总对我兄弟沈宗年现在的位置。有什么看法?”
“兄弟”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赵总的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他当然知道沈宗年如今在海市是什么地位。手段有多狠戾。他刚才不过是仗着几分酒意。又看沈宗年独自站在角落。想趁机踩一下这个当年落魄如今却高高在上的年轻人。找点扭曲的快感。却忘了谭又明还在这里。更忘了谭家和沈宗年之间那非同一般的关系。
“不敢不敢!谭少您误会了!”赵总连忙摆手。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哪敢对沈先生有看法!是我喝多了。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瞥角落里的沈宗年。
沈宗年依旧站在那里。姿势都没变一下。仿佛这边发生的争执与他毫无关系。他甚至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冷硬而漠然。
只有离他最近的人。或许才能看到他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还有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暴风雪前夕的阴郁冰寒。
谭又明没有理会赵总的辩解。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几个人。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但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清晰。
“宗年是我们谭家的一份子。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不劳各位费心惦记了。有这个时间。不如想想怎么把自家门前雪扫干净。你说对吗。赵总?”
他最后看向赵总。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毫不掩饰。
赵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连连点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这场小小的风波看似平息了。
宴会继续。音乐流淌。人们重新开始交谈。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气氛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谭又明没再看那个赵总一眼。他转身。朝着沈宗年所在的方向走去。
沈宗年看着他向自己走来。看着他脸上那副“事情已经摆平”的轻松表情。心底涌起的不是感动。而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
像是有细密的针扎在心脏上。带着钝痛和酸涩。
他并不需要谭又明这样为他出头。
那些阴暗的。不堪的过去。是他无法剥离的一部分。他早已习惯独自承受。甚至利用它们作为武装自己的铠甲。
谭又明的维护。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照亮了他想要隐藏的晦暗角落。让他无所遁形。同时也提醒着他。他们之间横亘着的那道由出身和经历划下的鸿沟。
谭又明是活在阳光下。被所有人宠爱着长大的小少爷。而他。是从泥泞和血腥里爬出来的。踩着至亲骨血上位的掠夺者。
谭又明越是理所当然地把他划入“自家人的范畴。越是如此光明正大地维护他。沈宗年就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不一样”。感受到那份深藏在心底。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是多么的奢侈和不合时宜。
“没事了。”谭又明走到他身边。拿起侍者重新递来的酒。喝了一口。语气随意。好像刚才只是随手赶走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永昌实业那个赵胖子。喝多了就满嘴喷粪。下次这种场合别请他了。碍眼。”
沈宗年沉默着。没有接话。
他的目光落在谭又明因为刚才情绪波动而微微泛红的耳根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以后不必这样。”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什么不必这样?”谭又明挑眉。有些不以为然。“他嘴贱说你。我还不能说他了?”
“我能处理。”沈宗年说。
“我知道你能处理。”谭又明放下酒杯。侧过身看着他。眉头微蹙。“但我就想说他。怎么了?我听不得那种话。”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少爷脾气的执拗。和一种对“自己人”毫无原则的维护。
沈宗年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谭又明是真心实意地把他当做最重要的兄弟。正是因为知道。才更加痛苦。
他宁愿谭又明不要对他这么好。不要这样毫无防备地靠近。不要用这种纯粹的信赖和维护。一遍遍考验着他摇摇欲坠的自制力。
他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失控。会忍不住打破这层看似坚固的关系。会吓到眼前这个被他放在心尖上十几年的人。
“随你。”最终。沈宗年只是淡淡地回了两个字。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底翻涌的灼热。
他放下空杯。对谭又明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说完。他不等谭又明回应。便转身朝着宴会厅出口走去。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和决绝。
谭又明看着他就这样离开。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追上去。却被旁边过来打招呼的人拦住了脚步。
等他应付完来人。再看向门口时。沈宗年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谭又明站在原地。手里端着那杯没喝完的酒。心里莫名地有些空荡。还有些说不清的恼火。
他帮沈宗年出头。沈宗年非但没有半点感激。反而一副冷淡疏离的样子。好像他多管闲事了一样。
这算什么?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结。觉得今晚这酒。喝得真没意思。
而已经坐进车里的沈宗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车窗外的霓虹灯光飞速掠过。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谭又明维护他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句“我听不得那种话”。
他知道。他完了。
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无可救药地。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