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的夜从来不会真正安静。
兰桂坊的霓虹灯把潮湿的沥青路面染成一片模糊的斑斓色块。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里混着酒精。香水。还有某种属于都市夜晚的特有的亢奋又疲惫的气息。
谭又明从酒吧里晃出来。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定制西服外套随意搭在臂弯。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醺。既不至于失态。又足够让他忽略心底那点莫名的空落。几个朋友跟在后面。吵吵嚷嚷着要去下一场。
“明少。这就走了?”
“不行了。”谭又明摆摆手。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家里管得严。”
这话引来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谁都知道谭家这位少爷口里的“家里”特指谁。笑声未落。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停下。车身光洁如镜。映照着流动的灯影。
车窗降下。露出沈宗年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他没看那群人。目光落在谭又明身上。很深。像夜色下的海。
“上车。”
声音不高。却轻易切断了周围的嘈杂。
谭又明扯了扯嘴角。对朋友们做个无奈的表情。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内空间宽敞。冷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闷热和喧嚣。一股极淡的。属于沈宗年常用的那种冷冽木质香调。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引擎重新启动。车辆平稳地汇入车流。
维多利亚港的夜景在窗外流淌。璀璨灯火勾勒出摩天大楼的轮廓。像一座悬浮在水上的玻璃迷宫。谭又明把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逝的光带。
“今天怎么是你来接我。”他闭着眼问。“阿成呢。”
沈宗年握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顺路。”
谭又明嗤笑一声。“你公司在中环。我在湾仔。顺哪门子的路。”
沈宗年没接话。
车厢里只剩下空调运作的低微声响。以及谭又明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酒气。混合着他自己那款标志性的。带着点佛手柑和雪松尾调的香水味。这味道沈宗年太熟悉。熟悉到能精准分辨出其中细微的情绪变化。比如现在。这味道里就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果然。安静了没几分钟。谭又明又开始嘀咕。
“刚才那个是永丰建材的李少。你认识吧。”他半眯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真皮座椅上敲打。“人家好意敬酒。我总不能不给面子。”
沈宗年的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一瞬。但声音依旧平稳。“他父亲上个月刚因为税务问题被请去喝过茶。”
“那是他老子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谭又明不以为然。“交个朋友而已。”
“朋友?”沈宗年重复了一遍。语气没什么起伏。“上个月跟你称兄道弟的那位‘朋友’。卷走的项目款追回来了吗。”
谭又明被噎了一下。有些恼火地坐直身体。“沈宗年。你非要这么扫兴是不是?”他转过头。瞪着驾驶座上那个连后脑勺都透着冷静自持的男人。“我交什么朋友。跟谁喝酒。是不是都要先跟你打份报告?”
车辆正好驶过一个弯道。港岛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沈宗年透过车内后视镜。极快地瞥了他一眼。
谭又明因为酒精和怒气。眼尾泛着红。嘴唇也比平时更湿润些。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瞪得圆圆的。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毫无防备的生动。
沈宗年的视线只停留了不到半秒。便移回了路面。
“你可以打。”他说。“但我不会批。”
“你……”谭又明气结。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却又无处发泄。他猛地向后靠进座椅里。扯了扯领口。“行。你厉害。沈大家长。”语气里的讽刺毫不掩饰。
沈宗年不再说话。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却比刚才更沉。更粘稠。
谭又明觉得胸口堵得慌。他知道沈宗年是为他好。从小到大。沈宗年就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替他挡掉了无数明枪暗箭。把他护得周全。可有时候。这种无微不至的“好”。像一张无形的网。密不透风。让他偶尔会感到窒息。尤其是当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时候。
他烦躁地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在昏暗的车厢里有些刺眼。社交软件上还有未读的消息。是之前酒吧里认识的某个模特发来的问候。附带一个俏皮的表情包。他手指动了动。想回复点什么。最终却还是按熄了屏幕。
他把手机扔到一旁。重新看向窗外。
车子已经驶离了繁华的闹市区。朝着半山的方向开去。周围的灯光渐渐稀疏。夜色变得浓重。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不过那天的雨更大。他瞒着家里偷偷跑出去和同学庆祝考试结束。结果被几个看不惯他的纨绔堵在巷子里。是沈宗年找到他。那时沈宗年也不过是个清瘦少年。却硬是凭着不要命的狠劲把那些人都打跑了。自己也挂了彩。
他记得沈宗年背着他往家走。雨水混着血水从沈宗年额角流下来。滴在他手背上。温热黏腻。
他趴在沈宗年尚且单薄的背上。带着哭腔问。“宗年。你疼不疼。”
沈宗年只是把他往上托了托。声音在雨声里模糊不清。
“你没事就行。”
从那以后。沈宗年几乎接管了他所有的安全问题。从司机到保镖。都必须经过沈宗年的首肯。他习惯了沈宗年无处不在的掌控。习惯了他沉默的付出。甚至习惯了偶尔因为这种掌控而发生的。像今晚这样的口角。
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他们之间独特的。牢不可破的兄弟情谊。
车厢里。只有两人轻浅不一的呼吸声。
沈宗年的手稳稳地放在方向盘上。骨节分明。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指针无声行走。他透过后视镜。能看到谭又明赌气般侧对着他的身影。肩膀微微起伏。像个没得到糖吃的孩子。
他的目光在那身影上停留了片刻。比之前那次要久一些。
深邃的眼底。有什么情绪在剧烈地翻涌。是担忧。是后怕。是看到谭又明和李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勾肩搭背时瞬间燃起的暴戾。还有……一丝被谭又明那句“家里管得严”所触动的。隐秘而汹涌的悸动。
这些情绪最终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压缩成瞳孔深处一抹沉郁的暗色。
他知道谭又明在生气。
但他更知道。那个李少接近谭又明目的不纯。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他不能让谭又明卷进去。一丝一毫的风险都不行。
有些黑暗的东西。他一个人面对就够了。
谭又明应该永远活在光里。像他从小到大那样。明媚。张扬。带着点被宠坏的天真。哪怕这份天真有时候会显得不识好歹。
车辆终于驶入谭又明居住的公寓楼下。
门童恭敬地上前打开车门。
谭又明二话不说。抓起自己的外套就下了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朝大堂走去。
沈宗年坐在车里。没有立刻离开。
他看着谭又明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看着那扇门缓缓合拢。隔绝了他的视线。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在昏暗的车厢里坐了很长时间。
直到副驾驶座上。谭又明遗落下的那方浅灰色口袋巾。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倾身过去。修长的手指轻轻将那方丝巾拾起。
触感柔软。上面还残留着谭又明身上的温度和气息。那点佛手柑的清新。雪松的沉稳。以及……一丝不属于谭又明常用香水的。甜腻的女士香水味。
沈宗年的手指蓦地收紧。
丝滑的布料在他指间皱成一团。
他眼底那抹沉郁的暗色。瞬间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