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日,天空阴沉沉的飘着雪。
境城的将军府里却是一派的喜色,张灯结彩,锣鼓唢呐一齐喝彩,垂髫小儿叽叽喳喳的聚在府衙门口,等着有喜糖吃。
一名身着红色喜服的男子下了马,走到花轿前,轻轻的扣了扣轿门,再轻轻的挑起帘布,把手伸进去。里面的女子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他低头轻轻笑了声,又紧紧的握住了女子的手。
男子牵着新娘子,走出喜轿,走进了大门。周围的人闹哄哄的围在他们周围,他似乎什么都顾不上,只是小心的看着新娘子踏出的每一步,偶尔抬起头看看新娘的盖头,抬起手抚平被风吹起的小卷。
雪下的越发大了,耳边有轻轻的风声,手上的镯子轻轻碰撞的丁当声。脚下的路开始点点被白雪覆盖,他们两个人一身的红衣缓缓走过。
男子紧紧握着女子的手,似乎周围的热闹的人群也不复存在,只他们两个,在白茫的天地间从容行走。
突然间,景色变换。
依然是两个人并肩走在雪中,却没有了吵吵嚷嚷的宾客,没有了锣鼓唢呐,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和脚下踩着雪的声音。
男子一身盔甲,女子一身红色的嫁衣,披着个红色的斗篷。两个人并肩走在峭壁间的一条小道,道很小,刚好容两个人并肩前行。底下是万丈悬崖,四周的山都被雪素裹着,不见半分绿色。他们一步一步慢慢的走着 ,谁都没有说话。
狂风忽起,男子抬起手替女子挡风,却没留意脚下,一时踉跄,直直朝崖边倒去。女子一声惊呼,转过头去,看到男子靠着手上抓住的一棵枯草,挂在崖上。
短暂的惊慌过后,男子没有害怕,只是微笑着看着女子。眼眶湿热,眼神温柔,男子只是微笑的看着女子。似乎想要把女子所有的样子都放进这一眼里。而后,慢慢松开了手。
女子伸出手想要抓紧他,却只堪堪抓住了衣角,最后,连衣角也慢慢离了她的手,她眼睁睁看着男子掉落。
“境安哥哥!”
许合欢忽地从梦中惊醒,发丝凌乱,眼眶发红,眼角还有泪痕。她坐起身才发觉被子都已经掉到了地上,刺骨的寒冷,她喃喃道,“原来是被冻醒的。”
合欢从境城到这边城已经一个月了,孤身一人,以和亲的名义嫁进了秦国的太子府。
秦国强大,离国势弱,几个月前离国新国主登位,秦国派去观礼的使者途中被杀,秦国一气之下出兵两国边境,离国只好提出和亲以求一时安稳。
这是合欢反反复复做的梦,梦中总是眼睁睁看着境安离开了她,她却无能无力。就像那天她到了秦国的那一天,在两国边境时,他们告别的样子。
合欢是和亲的公主,成境安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却也是护送和亲队伍的将军。队伍一路护送她到了边境,走过峭壁的小道,对面就有秦国迎亲的队伍了。两国士兵都不能走上小道。境安于是陪着合欢走完了这最后最险峻的那一段路。
合欢一身红色的嫁衣,热烈似火,境安一身黑色的盔甲,肃穆似冰。他们就在这漫天的风雪和苍茫的天地间前行。就像她刚刚梦中的情景。
走到最后时,境安转过身面对着合欢,拱着手弯下了腰,语气郑重地说,“公主,臣护送公主一路,就到此了。愿公主这一生,无论顺境逆境,依然平安长乐。”
而后境安缓缓直起来身,庄重的望着她,眼神温柔,似乎要把她所有的样子都放进这一眼里。随后,境安缓缓转身往回走,慢慢的消失在满天风雪中。
后来的一个月里,合欢反反复复的梦见这个场景,梦里境安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离开,有时在转身时被敌军一箭偷袭,有时他们两人一起被迎亲的队伍围捕,有时也像今晚那样,摔落山崖。
但境安最后看她的眼神,却始终是那样的温柔。
合欢披上裘衣,缓缓走到了门边。昏暗的灯火隐隐照出了她的样子。眉目如画,但脸色苍白满眼疲倦。黑如瀑的长发及腰,更显得她苍白瘦弱。
外面风雪正紧,门窗都被拍的嘎吱作响。合欢打开了门,猛冲进来的寒风让她踉跄了一下。她倚着门对着黑暗中几处微弱的灯火失了神,连冷都不觉得,直至天色渐明,风雪歇了,她才回到床边。
天明后不久,才刚起身的秦国太子秦宴归就收到了一封密探的报告。“娘娘于昨夜寅时梦中惊醒,倚门沉思 ,一时辰后方睡去。”
宴归忽的蹙了眉头,“这是第几次了,她似乎是不喜欢这里,怎么夜夜都惊醒?”
“许是近日天气越发寒冷了。”旁边的侍从小心的回答。
“那就加些炭火吧。”语气里似乎是有谴责。
就在侍从应完准备去吩咐时,宴归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正在穿衣的手,低着头说道,“让厨房的人往膳食中添加些祛风寒和宁心安神的药材。”
侍从走后,宴归嗤的笑了一声,觉得自己可笑。他贵为一国太子,文能吟诗作赋,治国理政,武能号令千军万马,战功赫赫,却不知如何去面对一个和亲的公主。
那女子嫁过来已有月余,他只是在拜堂那天见过。宴归以为她是弱国公主,以为那女子会哭闹,或奉承,或求饶,或害怕,他想过种种可能,可是她都没有。
宴归揭开盖头时,女子神色平静的低着头。女子见他揭了盖头,顿了一会,轻轻地卸下头上的凤冠,站起身行了礼,而后又依然平静的坐在了榻上。
宴归有些恍惚,从那女子出城起,他就让探子跟着,从探子那里得来的消息看,女子一路也安安静静,却也过分安静了。
离国公主年幼,离国国主的近亲只有叔叔离梁,但未娶妻。所以离国只好选了一个梁王的义女。据说这义女是一个商贾的女儿。
但宴归派人拿着画像打探过,嫁过来的女子却不是那个义女,而是境城中许家药铺掌柜的女儿。她是个打小爱闹,但是在街坊邻居里都很受喜欢的孩子。至于她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商贾的女儿,还做了梁王的义女,宴归也不想追究。只要她安安分分,不是个细作就好了。
这样安静也好,也省去了不少麻烦。宴归原来还想着要怎么给那女子些震慑,让她往后安分一些。他从未觉得这是自己的妻子,这不过一场交易,一个公主,换一国一时安稳,谁都不吃亏。他原也就只当在府里多养了一个人。
于是宴归也缓缓起身,对女子说,“你不必多想,我们不会同住同寝,只要你安分守己,你就是府里的娘娘,府里上下不会亏待你。”
女子忽的抬起头,眼里还噙着泪,满是惊讶。宴归这才发觉,厚重的胭脂都没盖住她略微发白的脸。女子仰着头看着他,眼眶微红,两手紧紧的握着拳,身体轻微发抖。
原来这女子的一派平静下,却已经害怕成这样,她也只是一个才及笄不久的孩子,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在明明害怕成这样时,却仍然装成这样。宴归开始只是觉得可笑,后来却再也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宴归正准备出门时,女子突然开了口。
“我叫许合欢,合欢花的合欢。”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但字字清晰。
宴归回过头,这才认真看清了她的脸。她长得并不惊艳但却显得玲珑可爱。似鹅蛋的脸庞上精妙地布着弯弯的双眉,还闪着泪光的杏眼,鼻尖小巧,朱唇皓齿。在两人视线相交的瞬间,她就低下了头。
宴归本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不知为何,此时对上她那双干净的眼睛,还是开了口。
“我叫秦宴归,秦国的秦,海晏河清四海归一,宴归。”
当晚,宴归在地上合衣而眠,未对合欢有半分逾越。
他把合欢安置在府里的瑶院里,此后一个多月,也没有去找过她。
月余后,侍卫来通报“娘娘掉进了冰湖里,许久才被发现。”他没有去找她,只是觉得这女子还是软弱了些,不会仗势欺人,掉进冰湖里这么大的事都才许久才被发现。
开春后,侍卫来通报“娘娘今天偷偷出了府,跑到城外的一条河岸玩了水摘了些花就自己悄悄回了。”宴归也没有去找她,但却在气愤中觉得这女子似乎挺有趣。
又过了一段时间,侍卫来通报“娘娘从树上摔了下来,昏迷不醒。”这次,宴归手里的茶杯都险些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