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蘅眼睫微颤,气息虚浮,眸中恰到好处地蒙上一层水光。更别提那完全无法伪装的、可怜又可笑的一声——
“呃!”
饶是萧沉戟惯于伪装,明知她的底细,目光仍在她脸上停留了可疑的一瞬。
这演技,逼真得几乎要骗过他的眼睛。
一股说不清是恼火还是好笑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竟被一个又咳又嗝的小丫头,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了一军。
“全凭夫人做主!”
他忽然俯身,粗粝的指腹抚过她唇上被蹭花的胭脂,力道却不由自主地放轻:“听闻士族最爱养金丝雀,娇贵难养。”
王昭蘅不敢再躲,甚至顺势将微烫的脸颊往枕边蹭了蹭,显出几分病中的畏寒。
她怯生生抬眼,声音细弱带喘:“妾身这病……确实费银钱。不过……呃!……妾身带了药来,不会给将军添、添负担。”
他低笑,指尖划过她细腻的颈侧,清晰地感受到那之下细微的战栗:“可惜本将这院子,只养得活啄人眼的秃鹫。”
她轻轻吸气,羽睫低垂,掩去眸中神色,却并未退缩:“秃鹫也好,金丝雀也罢,能活着便是造化。”
这话倒让他眸光微动,审视地看了她片刻。
他松开钳制她手腕的力道,声音里的寒意似乎稍褪:“安分守己,可保平安。”
王昭蘅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转机。
她染着水光的睫毛轻颤,刚想开口却忍不住先打了个嗝:“呃……将军的意思是……妾身只需做好分内之事?”
“比如?”他挑眉,目光仍紧锁着她。
她悄悄在锦被下活动了下被捆得发麻的手腕,声音愈发低柔:“这病已是拖累…呃…妾身会谨守本分,当好一个安静的摆设,绝不给将军添乱。”
说到最后,又忍不住打了个嗝,急忙用袖子掩嘴,连脖颈都泛起粉色。
萧沉戟看着她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要强装镇定。
目光在她苍白稚嫩的脸上停留一瞬。罢了,十六岁的棋子,他倒要看看幕后之人意欲何为。
念头既定,他骤然挥袖!
“哐啷——!”
残存的玉如意碎片狠狠撞向铜镜,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镜身,映出无数个支离破碎的新房。
合卺酒应声倾覆,猩红的液体泼溅在他玄色皂靴上,如凝固的血。
“记住你的话。”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灼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端好你将军夫人的头衔。”
这话如同赦令。
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倏地掠过王昭蘅眉眼,又急忙垂下眼,将脸往阴影里藏了藏,细声应道:“……是,妾身谨记。”
萧沉戟将她这瞬间的神情变幻尽收眼底。那乍现的灵动机敏,与她刻意伪装的病弱温顺,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反差,到叫他不想轻易放过。
他猛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力道却在触及她细腻肌肤时,不自觉地收了三成。
“最好如此。”他眸中寒光明明灭灭,一字一顿,“若让我发现你有半分不轨……”
“呃!”她又打了一个嗝,连鼻尖都透了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不敢……”
他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冰冷的哼笑,猛地松开她,转身便走:“今夜夫人‘病重’,好生歇息。”
他在门口停顿,侧过半张脸,烛光在他冷硬的侧影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我们,来日方……。”
“呃!”
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嗝声,再次从床帐里传来,精准地打断了他未竟的警告。
萧沉戟宽阔的背影几不可察地一僵。
终是未发一言,只抬手“哐当”一声甩上门,将满室旖旎与恼人的嗝声彻底关在身后。
王昭蘅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直到门外脚步声彻底消失,她猛地松了那口憋了许久的气,整个人软在锦被中。
委屈的泪珠不断滚落,委屈的泪珠无声滚落,一边扯下沉重的翟冠扔到一旁,手背用力揉着被捏红的下巴。
“呃…好你个萧沉戟……”
她灵巧地低头,用细牙解开了腕间紧缠的蹀躞带,揉转着发红的手腕,俯身拾起那截断玉。
“呃…还真生生掐断了……”
指尖无意间碰到嫁衣内里一个微硬的凸起,冰凉的金属触感,却仿若安在心口的一方汤婆子。
——是阿娘为她缝进去的护心镜。
闭上眼,阿爹宁愿抗旨,也要将她死死护在身后的单薄身影,和那双急得通红的眼,便清晰地灼在眼前。
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嗝。
她不是一个人。
巡夜梆子敲过四更。
王昭蘅越想越气——那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嗝声,竟又被这活阎王生生吓了出来!她捂住嘴,将喉间翻涌的痉挛感死死憋回去,憋得眼眶发酸。
她攥紧那枚平安扣,指节泛白,恨不得学萧沉戟那般将这精心准备的回礼砸向铜镜,手腕猛地扬起——
却在半空生生顿住。
终究……不舍。
她倏地缩回,赤脚踩上冰凉的青砖降火,刺骨的寒意从脚心直窜头顶。反手攥紧银簪剑,白日里阿娘给她挽发兵器惯是好用,此刻又成了泄愤的烛挑,簪尖狠狠刺进烛台红泪!
“啪!”
烛火应声窜高,映得满墙喜字如血。
也晃亮了桌角那碗凝着油花的冷面。
汤面结了层霜膜,两根腌萝卜斜插在坨了的面条堆里,竟还散发着诱人香气。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作响。
她忍不住凑近,极快地嘬了一口面汤,一个细嗝不受控制地顶上来,带着面汤的微酸气。猛地想起身在虎穴,急忙用银簪在面里细细验毒。虽未验出什么,却也再不敢动筷。
目光一转,落在旁边那方墨青色粗布帕子上。
将军府竟这般讲究,还给她备了擦脸帕子?
指尖触到布料时微微一怔。纹理粗粝,渗着松油与风沙的气味——分明是镇北军专用的面旗布。
此刻却被仔细叠成方正,搁在这满室喜庆中,像块不慎落入胭脂堆的玄铁,格格不入却莫名令人心安。
是萧沉戟的手笔?
她忽然想起合卺前,他特意卸去伪装的青面,又特意送来这碗看似朴实却热意腾腾的面。
莫非……这位传闻中杀伐决断的将军,实则心细如发?
她尚且被家族摆弄算计,他更应知这桩御赐婚事是局,却仍愿以诚相待。方才那些冷言厉色,莫非是碍于局势不得不故作疏离?
是了,定是如此。
这个念头如春风拂过心田,多日来盘踞不散的惊惧惶惑,竟在这一刻冰消雪融。
她忽然意识到——那哽在喉头的嗝逆之气,不知何时已悄然消散。
身心是从未有过的松快。
想起他离去前那句冰冷的“安分守己,可保平安”,王昭蘅捧着那方粗布,像破了阿爹出的考题那般,眼底渐渐漾开澄澈的笑意。
“莫问铁甲几时歇……”她轻声念着他的催妆诗。
那位在战场上守护山河的英雄,此刻也在用他的方式,守护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夫人”。
“夫人不好当?”她忽然雀跃起身,蘸着唇边的胭脂,在合卺酒盏边画了只歪嘴雀儿,“我王昭蘅,八岁替阿姐攀折老槐树顶凤仙花,十三岁护卫裴家玉人,竹帚打遍碎嘴小子,还怕这破将军府房梁压顶?”
铜镜里忽然晃过黑翅飞影,她反手将银簪剑钉在镜面返照的雀儿眼珠上,对着镜中倒影俏皮眨眼:“萧将军,您的装神弄鬼,还是留着对付代北蛮子吧。”
东风动容,吹皱满屋红绸,铜镜摇曳不清,仍照映出烛泪凝成冰凌的寒梅,正与她臂脖间的守宫砂一般殷红。
她轻轻哼起那首民谣,赤脚在冰凉的地砖上转了个圈。
“萧郎战靴补千层,踏破阴山十二城……”
石榴裙摆绽放如花,金线绣的并蒂莲在烛光下流光溢彩。
“明日,定要问问将军,这镇北军的面旗布,可能分我一块做手帕?”她自言自语着,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就说……新妇总要带些夫君的信物才是。”
夜色深沉,她却觉得这偌大将军府,处处都透着值得探索的新奇。
既然前路未卜,那便走一步,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