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虏将军,萧沉戟!”
他声线沉冷,玄色外袍下摆擦过拔步床雕花,腰间青铜兽首逼近“当啷”一声撞上床柱,又“铮”地一声,敲在她腰侧的玉璆上。
“夫人以为是何人?”
他再度倾身,正欲发作,却被一支银簪剑堪堪抵住心口。簪尖微颤,却执拗地停在他胸前衣料之上。
“你胡说。”王昭蘅扬起脸,用力挑眉,眼底闪着不肯服输的光,“你右颊的妆——掉了。”
萧沉戟指腹擦过脸颊,蹭下一点未净的青黑,鼻腔里逸出一声冷笑:“将军府内,谁敢冒充本将?不过是沙场伪装。”
他目光如刃,缓缓刮过她强作镇定的小脸:“倒是夫人,口口声声指认本将是假,莫不是……心虚?”
“你……你才心虚!”一个“虚”字,好似针尖刺破了底气,她骤然收声。
这份猝不及防的气弱,反催生出更大的委屈,分明要嫁的是威名赫赫的萧将军,眼前人却处处对不上号!委屈顷刻又烧成了怒意顶上喉咙:
“平虏将军萧沉戟,人称‘鬼面’,沙场饮血,止小儿夜啼——可你?”
她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刮过他的脸,从那双清隽的星眉扫到紧抿的薄唇:“除了那点没擦干净的青黑,你这张脸……清贵如画中谪仙,哪里有半分风沙刀剑的痕迹!”
她音调扬起,手腕一转,簪尖倏地抵向自己颈间,正中前几日的那道旧伤,似要再剖开一遍:“我虽未见过萧将军,却也知英雄之气在风骨,不在皮相!似你这般,根本骗不了人!”
她仰头逼视他,眼中尽是决绝:“除非你自证身份,否则我宁可自戕,也绝不遂了贼子意。”
萧沉戟一口气堵在胸口,猛地仰头深吸了一次,喉结剧烈地滚动,那道伤口被他轻捻已泛出血红,如今在银簪剑下,更是瑟缩颤抖。
这丫头生气时执拗的模样,倒与茶楼里那个梗着脖子为他争辩的“小舅子”彻底重叠。一样的据理力争,一样的……令人棘手。
若她真死在这儿,“鬼面将军克死第三任新妇”的流言,明日就会传遍洛京每个角落。
他本想着,若娶回的真是那位清谈先生嫡长女,或许能得一份相敬如宾的清净,也好堵住那些不断往他后院塞人的各方势力。
谁承想——竟是偷梁换柱。
“那要本将如何证明?”他双手叉在劲瘦的腰身上,几乎气笑,胸膛微微震动,“难不成要本将唤玄甲卫进洞房,排着队指认主帅?”
“萧将军身经百战,身上二十三处伤疤,皆是为护大晋山河所留!”她声音清亮,目光灼灼,“你指给我看,我便信你。”
宽衣解带?!
萧沉戟瞳孔一缩,震惊地瞪着她。
她竟还昂着下巴,一副振振有词、理所当然的模样。
可他震惊到失语的样子,倒真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王昭蘅心想,莫非他身上根本没有那么多伤,那些赫赫战功,全是吹嘘出来的?
萧沉戟气得舌尖抵住齿根,无声嗤笑,叉着腰在喜房里来回踱步。皂靴一次次碾过地上的桂圆壳,发出噼啪的脆响。
他猛地站定。
背对着她,肩背线条缓缓松弛。
不论她是谁派来的,既入了这将军府,便是笼中雀。有个名正言顺的“萧夫人”挡在前头,总比他日日防着冷箭要省心。
王昭蘅却以为他词穷,眼底闪过狡黠的光,语气竟带了几分未察觉的跃跃欲试:
“对!你就脱了上衣,指给我瞧!”
“每一处伤在哪儿,怎么来的,我都记着呢!”
……你记着呢?
萧沉戟胸腔震动,发出一声极低沉的、近乎气音的笑。
他身上是有伤,但体质特异,除非生死关头,寻常皮肉伤痕愈合极快,几乎不留痕迹。
可哪来的二十三道?谁编的数目?
又是谁告诉她——伤,只在上身?
这荒谬的指控,反倒让他冷静下来。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跃。
他忽然很想看看,这出戏她要如何收场,这胆大包天的“小舅子”,究竟能撑到几时。
“既然夫人执意要验……”
他嗓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修长的手指抚上腰间蹀躞带的金属扣头,不疾不徐地,解开了第一道锁扣。
“咔”的一声脆响,扣头应声弹开。
他信手一扯,坚韧的皮革蹀躞一端如灵蛇般甩落,在青石板上击出铮然脆响。
王昭蘅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指尖一颤,银簪剑险些脱手。
那玄色外袍竟是一件合体斗篷,从他肩头滑落,堆叠在他脚边的暗影里,露出一身利落紧束的墨色劲装,勾勒出他宽肩窄腰、充满力量的挺拔身形。
眼见他拖着那根解下的蹀躞,一步,一步逼近。手上还在慢条斯理地、一圈圈松着墨色劲装的衣带。
王昭蘅喉头黏着甜腻的余烬,每一次吸气,都似有无数甜丝黏着喉壁,又干又腻,仿佛连空气都被黏住,扯不开。
她瞳孔微颤,几乎不能喘息。慌乱地挥动着银簪剑,声音里带着颤意:“你……你不必过来,就这样脱给我瞧便是。”
“可夫人并未睁眼啊!”
那沉冷的声音倏然近在耳畔,带着灼热的气息喷薄在她敏感的耳廓上。握着银簪的手猛地一沉﹣﹣竟是他将坚实的胸膛直直抵上了那锋利的簪尖!
王昭蘅惊得倏然睁眼,正正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半分惧意,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嘲弄?
"我没有……"她下意识地辩解,声音微弱。
"那便开验!"
腕间骤然一紧,银簪剑应声落地。他温热的大掌牢牢扣住她的手腕,强势地按在他锁骨下方一道狰狞凸起的疤痕上。
肌肤相贴的瞬间,一股陌生的战栗感猛地从接触点炸开,窜遍全身。
他掌中的手腕纤细得不可思议,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她指尖的微凉与他胸膛灼人的温度交织,竟像一点火星落入干柴,在他心口点燃一簇陌生而危险的火焰。
王昭蘅只觉得呼吸一窒,那灼人的温度和粗粝的疤痕带来一阵陌生的酥麻,激得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慌忙缩手,想挣脱这令人心慌的禁锢。
“想逃?”
外强中干!萧沉戟眼神骤冷,将那莫名的躁动压下,语气反而更加冰寒。他的“教育”,还远远未够。
王昭蘅心底一颤——这个将军,是坏的,不讲道理。
泪意瞬间涌上眼眶,将落未落。挣扎间,袖中一滑,那枚平安扣倏地飞出。
萧沉戟眸光一凛,手中蹀躞一带,便利落地将那物件扫入锦被之中,语气森冷:“竟藏暗器?不自量力。”
不待她辩白,整个人已被一股悍力重重按入锦褥深处。双腕被猛地擒住,交叠着反扣在鸳鸯枕上,动弹不得。
“看来夫人是打定主意要验个分明。”他低沉的嗓音里淬着冰冷的怒意,这怒意,三分是对她不知深浅的恼火,七分是对自己方才那瞬间失控的迁怒。
下一刻,那冰凉的皮革带着他的体温,便缠绕上她温热的腕间。利落地绕紧,随后骤然发力!
皮绳勒紧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让她闷哼出声,又惊又怕间,细密的冷汗涔涔沁出那粗糙的触感磨着她细嫩的腕子,火辣辣疼。
他执起蹀躞另一端,引着她苍白的指尖,缓缓划过自己胸腹紧绷的肌理,那缕自她身上散出的幽香愈发清晰浓烈,蛮横地搅乱着他的呼吸与心跳。他喉结微滚,下意识地绷紧了下颌线条。
声音里带着被那香气点燃的灼人暗火:“夫人既要验伤,何必半途而废?下半身还有——”
王昭蘅双手徒劳地抵着他岩石般的胸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死死咬住下唇,连呼吸都彻底停滞,将所有的恐惧与委屈都憋在胸腔里,整张脸涨得通红。
“唔……”
一声极轻的、带着水汽的呜咽,终究从她紧咬的牙关间逸出。
青丝凌乱地黏在汗湿的腮边,一双杏眸里水光潋滟,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悬在长睫上,颤巍巍地不堪重负。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腔,与他身上传来的沉水香混杂在一起。
直至那泪珠倏地滑落,没入鸦黑的鬓角,萧沉戟钳制她的指力,几不可察地一松。
——又是这样的眼神。
与茶楼里那个险些坠楼的“小舅子”如出一辙,像极了雪夜里瑟瑟发抖的幼鹿。
心头那簇因莫名焦灼的暗火,竟被这滴凉泪“嗤”一下,浇熄了三分。
他指节微动,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抬手拂去那泪痕,指尖却蹭到了锦被间一枚冰凉的物事。
目光随之垂落。
是一枚平安扣。
竟是祈愿平安的信物,而非预想中的暗器。
所以她在生死关头从袖中滑出的,不是杀招,而是……祝祷?
这念头如冷水泼面,让他沸腾的血液悉数冷凝。
也就在他心神微散的这刻,那缕幽香悄然钻入他肺腑,再也无法躲藏,无法忽视。
“咳!咳咳……不、不验了……呃!将军在上……呃!真、真不验了……”
王昭蘅抓住他心神微散的瞬间,猛地侧过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混着短促嗝声汹涌而出!
她咳得缩成一团,纤细的脊骨不住轻颤,眼尾绯红,泪珠滚落。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嗝逆声,将她强装的气势击得粉碎,只余下全然的狼狈。
“将军……恕罪……”
她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微凉的锦被,肩头随着压抑的咳声和无法控制的嗝逆轻颤,那缕暗香也随之浮动,愈发清晰地盘旋在周身。
看着她咳喘得脊骨轻颤,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萧沉戟扣在她腕间的指节下意识一松,几乎要抬手拍向她那单薄的后背——旋即他猛地在身侧攥紧了拳,骨节发白,将这个荒谬的念头死死压回。
“……妾身……呃!为了驱散缠身多年的病气药味,前几日停了药……咳咳……今日又……又服了剂猛药……呃!想着冲一冲喜气……”
她气息微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得支离破碎,苍白的脸上呛咳出一丝异样的潮红,那夹杂在诉说中的细小嗝声,听起来委屈极了。
“……没成想……病得更重了似的……”
她句句不提拒绝,却用这连绵的咳嗽与止不住的嗝声,将自己“病入膏肓”,不宜洞房的状况,演绎得淋漓尽致。
萧沉戟眯起眼,审视着她这副骤然爆发的“病弱”的模样。
耳中仿佛又响起了茶楼里,那句在仓皇中破釜沉舟的呼喊——“我是萧沉戟——他的小舅子!”
一样的急中生智,一样的……令人恼火又无可奈何的机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