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渊漆黑的眸子看了她半晌,而后终于开口,“那就再煎一次。”
神情没见得不悦,可陆清鹊知道他生气了。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陆清鹊:“……”
正欲说些什么,萧沐辰上前一步,“三殿下身子可好了些?”
顾景渊唇角勾了勾,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好了许多,敢问萧公子,事务如此繁忙,为何还要往临淮跑一趟?”
萧沐辰:“三皇子殿下治水有方,又心怀仁慈爱民如子,此番受伤,在下来探望殿下,又何不可?”
顾景渊:“那便感谢萧公子了,路途遥远,不妨多加休息,知州府上有不少房间,有何事尽管吩咐下人。我身体不便,照顾不周请多担待。”
萧沐辰笑得淡然,“那在下便不与殿下客气了。”
伤病初愈,最需要休息,陆清鹊见顾景渊脸色尚苍白,不忍再多打扰,便提出要先行出去,好叫他好生休养。
顾景渊没点头也没应声,只淡淡看她一眼,转身躺下了。
“……”
陆清鹊隐约感觉到,他心中似是有些不悦,可思来想去,又不知是哪里惹他不快,只当是自己多想了。
二人出屋子后,顾景渊转回身子,盯着房门良久,最终深深叹了口气。
一连几日的雨水接连不停,好在雨势不大,堤坝那处也不必再担心。
萧沐辰住在另一处院落里,闲来无事便找陆清鹊下棋。
陆清鹊从前久居乡下,日常生活除了砍柴生火便是犁地耕田种菜,很少有闲暇时光下棋,虽也看过父亲母亲下棋对弈,可那也是小时候的事了,倘若叫她下,她是做不来的。
今日萧沐辰换上一身挺括的淡青色衣衫,衬得整个人气质出尘,一副温润公子模样。
更何况他面上始终带着淡然而从容的笑意,若春风三月,不难叫人心生欣赏一意。
陆清鹊始终将他当做朋友相待,虽也觉得他这身衣衫好看得很,但碍于男女有别,也不好直接说出。
“清鹊,你若不会,我来教你。下棋只要明白了其中的规则,再多加练习,技艺便会大有长进。”
清鹊夹起一枚黑子,刚要放到棋盘上时,萧沐辰轻轻点了一下她的手指,“不是此处,你再想想?”
陆清鹊手指顿了顿,目光瞥向棋盘,这个位置不对,那该放在哪里?
思考间,手便擎住不动了。
一只温暖的手将她的手拉过去,指了指棋盘上某个地方,“下在这里才最好。”
陆清鹊有些恍然,看了看自己的手,默默收了回去,“这天气确是有些冷了。”
萧沐辰看了她一眼,视线又划过烧着的暖炉,眼底看不出情绪,只淡淡说了句,“是么?清鹊你穿得还是少了些。”
两人这一下就是大半天,从一开始萧沐辰时不时指点她,到后来她也能偶尔赢了他一两局,陆清鹊觉得自己定然是进步良多。
虽然她清楚,萧沐辰肯定是让着她的。
临近末了,萧沐辰提起一件事。
“对了,还记得年前你让我打听的仵作吗?”
陆清鹊瞳孔骤缩。
“有消息了吗?”
她颇有些急迫,身体前倾,目光直视。
萧沐辰扫她一眼,点点头,“已经找到他如今的住处。”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它被叠成小小的一方,捏在他手中。
陆清鹊原本以为他会直接给她,没成想萧沐辰两只手指轻轻捏着放在手指尖把玩,丝毫没有给她的意思。
陆清鹊目光从他修长的手指上掠过,而后定了定神,“这其中定是历经不少波折,多谢了。”
萧沐辰道,“确实如此,打听一个人如同海底捞针,这其中艰辛不言而喻。但是为了你,我愿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
这四个字,意义重大,一字一字砸进陆清鹊心头,她蓦地看向他,萧沐辰目光灼灼的,里面闪动与平日不同的东西。
陆清鹊不是愚笨之人,也曾历经过男女情意,心下一沉,不得不想到他说的是何意思。
“……多谢你了,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同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沐辰忽然不出声了,他静静瞧着陆清鹊,目光沉静。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道,“清鹊,你向来聪慧……”
后半句话没说完他便闭了嘴巴,陆清鹊哪能不知?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随他去了。
小荷发现自家小姐自回房后,已经拿着一张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了,脸上的表情也是变化多端,一会儿欣喜释然,一会儿又悲伤无奈,独自一人倚靠窗边,不知到底看外面的景色,还是看手里的东西。
她轻轻唤了一声小姐,陆清鹊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还未散去,小荷看进她的眼睛里,后知后觉小姐似乎哭过,眼尾微红,眼睛里面还带着红血丝。
她不忍去问,只端了一盘点心,“小姐,用些点心吧。”
陆清鹊摇摇头,“不了,你自己吃一些吧。”
她下了小塌,找出纸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好一会儿,写完之后,她拿起纸张,微微凑近,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刚才那张纸条,被她凑在烛灯点燃上点燃了,火焰瞬间窜了起来,映照出她清丽的面容,她面色平静,最终纸条燃成了一抹灰,彻底没了踪迹。
笃笃笃,有下人敲门来请陆清鹊,说是三殿下请陆大人去房间叙上一叙,商讨关于下一步治水之策。
陆清鹊点头应下,披上外袍,“知道了,你回吧。”
时至冬末春初,天气寒冷无比,滴水成冰。陆清鹊裹紧外袍,搓了搓双手,加快脚步,这天气比京城的不知阴冷几分,总觉得冷气从四处灌进来,只有呆在暖炉旁才好一些。
顾景渊房间虽也燃着暖炉,可因为地方大一些,比起自己的房间总归是冷了两分。
陆清鹊一推开门便感觉出来了,左右扫视一番发现并无下人值守,心道这人必定又是屏退了下人,独自一人不知想些什么。
她添置了一些炭,又将火头挑旺了一些,火红的火焰腾腾地燃了起来,她这才觉得暖和了些。
顾景渊倚靠床而坐,身上搭了一件外衣,腿上盖着被子。见她一进门就拨弄炉火,也不说什么,只是那一双眼睛紧紧看着,眸子深沉沉的,像是在思虑些什么。
陆清鹊不曾注意他的神色,只远远打眼瞧去,见他脸色比昨日好看了些,心里稍稍放心。
“三皇子殿下唤我来,不知有何事?”
顾景渊身子动了动,看她一眼,冷冷道,“我记得你可是说过,要为我再煎一副药?这么快便忘了?还是你根本没放在心上?”
陆清鹊恍然,这两日只顾着和萧沐辰切磋棋艺,将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若是自己没答应他还好,可那日自己的的确确曾答应过他的。
陆清鹊:“……确实是我疏忽,我这就去煎。这两日殿下身体恢复得如何?”
顾景渊依旧冷着脸,神色不虞,冷嘲热讽道,“这两日不曾见你,又是在忙些什么?我身体恢复得如何,与你何干?我即便死了,你也是高兴极了罢?恰好可和萧沐辰日日谈天说地,切磋棋艺!”
说到最后一句,他恨得牙根直痒,话里话外透着冷意。
她和萧沐辰下棋之事,他竟都知道!可那又如何,此等事本就属闲暇之事,如何做不得?
陆清鹊原本想着还回去,可抬眼一看他面色虚弱的样子,又狠不下心来。这趟赈灾治水之行,务必得由他掌握大局,若是他真的病倒了,恐怕会耽误行程,于是按下心思,平静道,“前两日我来探望殿下时,您恰好在小憩,怕惊扰您便没喊醒您。”
顾景渊顿了顿,脸色缓和了不少,淡道,“是么?我怎么不知,下人不曾告知我。”
陆清鹊:“这等小事不必挂心。”
不必挂心?
也是,她认为是小事,定然也觉得自己亦是不足挂齿的罢?
与那萧沐辰比起来,岂不定是差得远了?
这般想着,于是刚刚才压下去的火,瞬间腾得又冒出来,顾景渊攥紧了拳头。
“我受伤确是小事,你与萧沐辰下棋才是大事,是么?”
还是冷嘲热讽的语气,审问她一字一句,一角一落都不肯放过,句句不落下风,如同审问罪人一般。
陆清鹊“……您唤我来,便是问这些的么?”
她轻声道,语气却生硬无比,“若是只有这些,我便先告辞,您好生歇着。”
她不是没有脾气,但他到底是个病人,脾气古怪了些她也能理解。
继续呆在这里,她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
“我准你走了么?”
陆清鹊猛地抬眼去看他,他同样看向她,神色晦暗不明。
“……”
外面风寒地冻,屋内气氛也没好多少,她总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话都会惹得他不快,因而沉默不言。
“哑巴了?”
顾景渊阴沉开口,声音喑哑,“与萧沐辰有说有笑,和我便是冷脸相对,恨不得离我八尺远,怕我吃了你?”
陆清鹊缓缓摇摇头,“并非殿下想的那般。”
顾景渊盯着她,盯得她心里发毛,“那是如何?”
“萧沐辰是我朋友,无论下棋或是谈笑,都合乎情理。而与殿下,不过是同僚,除去公务,我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何事可做。”
一番话,陆清鹊自认为自己说得诚诚恳恳,在顾景渊耳中却犹如挑衅,叫他听得怒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好一个合乎情理,好一个无事可做!
凭什么!他们明明曾经是最亲密无间的,如今凭什么被旁人先行插足!
顾景渊怒火中烧,烧得眼睛通红,倘若手中有什么东西,他定然要捏个粉碎!
他紧紧咬着牙,额间青筋若隐若现,神色森冷狠绝仿若毒蛇,“无事可做是么?也对,陆清鹊,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早晚有一日我会叫你知道,我们之间,绝对大有事可做。”
陆清鹊猛然看向他,“你是什么意思?”
顾景渊不解释,只笑了笑,“你既如此聪明,还猜不透吗?”
看着他深沉又意味不明的目光,陆清鹊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她忽然想到,他是皇子,将来若是成了太子,当上皇帝,难保他不会治自己罪。
若是当不成太子,即便是一个王爷,手中权势也足可以拿捏她。
到时候,她该如何自处?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思绪纷乱,一时间如同漫天柳絮,理还乱。
顾景渊只瞧见陆清鹊想什么想得出神,喊她一声也充耳未闻,一时间恨不得变成一只虫子钻进她心里瞧瞧,她到底在想谁!
他闭了闭眼睛,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可笑,明明为她做了许多,只不过都是背后之事,她却视自己为仇人。
而萧沐辰只与她下个棋,却被她待为知己一般!
好啊,实在是好!
顾景渊沉着脸,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了一些,他道:“临淮事务已近结束,接下来我还会去雍和府,镇远侯与他之间干系如何我们尚不得而知,此行险象环生,不得不小心。”
“雍和王?”
陆清鹊看他一眼,忽然想起年前镇远侯府失火案,到今他们还被软禁在府中,由兵部看守,而今时机成熟,也该查探实情了。
她点头应声,“好。”
她想起前几日齐田与她说过,袁行之车辆中藏有火枪之事,便与他简单讲说了一番。
顾景渊并不意外,他平静道,“这样看来,此间之事,涉及到的人,比我们想象的更多。”
陆清鹊注意到,他面色虽平静,但放在身侧的手,却莫名握了起来,青筋突起,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
她转移了目光,不再看他。
于私,她此生不愿再见他。
于公,他们是同一战线,她不得不相信他的判断,遵从他的命令。
且叔父也信任他,虽未明确表示自己会拥护他,可话里话外,也是倾向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