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个夜里,你们师傅的病情突然加重了。”
吕婶年纪大,又没功夫,哪怕有常年干活打下的结实底子在,也有些追不上几个健步如飞的年轻人。但她还是提着一口气,勉强缀在他们身后,气喘吁吁地说起如今的情况。
“眼见着他就要……诚子有心叫你们再去陪伴最后一程,可压根找不到人!阿元,你们几个上哪去了?”
诚子就是他们师门的大师兄。
被叫做“阿元”的女人勉强笑了下,说:“城里找不到营生做,就想着出去瞧瞧……师傅现在怎样了?”
吕婶叹气,“开始清醒了一会儿,而后就睡过去,到我出来找你们的时候都还没醒。”
几个弟子垂头丧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元用指甲掐了下手心,深深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师傅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有事的。”
像是在宽慰吕婶和师兄弟们,又像是在宽慰自己。
刻骨刀开的武馆开在离城门不远的东城区。
这边三教九流混杂,几乎成了沧州的贫民窟,偏偏官方的驿站和运河码头在此,不少远近客商旅者在沧州歇脚都会选在此处,这些待几天就走的肥羊们,越发助长了此地坑蒙拐骗者的滋生。
沧州地理位置好,紧邻运河,南北往来要去京城的,大多要经过此地,偏偏这边的管理又远不如京城那般严明,自前朝开始,就已经是有名的下九流集散地。
是旁人一听你祖籍沧州,都要退避三舍,怕自己挨宰的程度。
官府不是没管过,但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大多走个形式,出了事再处理。若上头有要求了,就定期抓一批人下狱,象征性地表示自己有在处理了,并非懒政。
基本没在解决问题。
但这也不能全赖官员不管事。他们即便要管,面对这么一滩浑水,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还时不时要担心自己不经意招惹一身骚,凑合凑合平安度过任期得了,无为也比丢命强。
——至少在刻骨刀选择把武馆开在此地前,沧州都是这么度过一年又一年。
十多年前,刻骨刀退隐后,大江南北兜兜转转一圈,最后还是选择回老家沧州,做自己幼时最向往的武馆师傅。
刻骨刀这名头听着像是什么邪恶杀手,但其人相当侠肝义胆,不过因他佩刀名为“刻骨”,本人又不爱将姓名挂在嘴边招摇过市,久而久之,世人便以刀名称呼他。
但他的真名其实相当普通,就叫做王福。
江湖闯荡二十载,王福结下的善缘多而仇家少,知道他决定开武馆后,朋友们纷纷出资,帮了不少忙。而他在沧州扎根后,也依旧贯彻自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准则。
自然,刚开始这么做时,为他带来了不少麻烦。
刻骨刀为人相当低调,除非亮出刀铭,不然只怕没几人能认出他来。所以,彼时东城区不少混混流氓被他搅了好事,都一肚子火气地抄上家伙,准备给这不识好歹的武馆师傅一个教训。
然后就反被教训了。
可以说,整个东城区微妙的安定,都是被王福打出来的。
他的武功在江湖上算不得顶好,但这地方哪有什么高手,碰到几个正儿八经练过功的,王福都要起惜才之心,劝人来自己武馆好好进修一番。
久而久之,他竟成了东城区的“土皇帝”。
王福自然没有官瘾,只是要在东城区混,大家约定俗成地不会做得太过火,将事情闹到他面前。
毕竟,如果道理说不通,东城武馆的王师傅也略懂几分拳脚。
直到一年前,新任知州走马上任。
他本人是个奉行中庸之道的墙头草——简而言之,他最终做出什么决定,取决于谁最后见了他,又和他说了什么话。
因此,知州大人身边的同知是什么样的人就相当重要。
而同样新上任的同知,显然是个纯粹的官场老油条。
此人名作李宏义,今年不过四十出头,据说家里是某个京城大官的远方亲戚,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老李家祖坟冒了一簇青烟,就将他这样的人也托举成了个小官。
他做官至今才五年,却比不少老资历都更圆滑,捞钱和糊弄上峰都相当在行。刚来沧州,就买下了当地一家富商的闲置宅院,将自己的妻子和几房小妾安顿了进去。
一年过去,他后院已经有了十几房小妾。
李宏义本人不是多大的官,架子却摆得很足,连自家小妾的远房亲戚都受了庇荫,狐假虎威地在大街上晃荡。
半个月前的傍晚,王福闭了武馆,打算去隔壁街的烧鸡铺子给自己徒弟加餐,不成想出门没几步,就瞧见个衣着花哨的流氓在拉扯卖花小姑娘。
那小姑娘才十二三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为了补贴家里才自己出来卖花,还专门挑在武馆附近的地方,就是想着在这不会有人来找茬。
但千算万算,任谁也没想到,真有人敢在王福面前找事。
王福如今年纪大了,身手已不似当年矫健,但对付个麻杆儿似的小流氓还是绰绰有余。将人制住,听小姑娘和围观群众七嘴八舌说了来龙去脉,王福想到此人到底没真做什么,就只是警告地将小流氓胳膊卸了又重新装上,放人离开。
谁也没想到,这一放,竟是放虎归山。
一行人回到武馆,却在门口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卖花的小姑娘,她手里拎着个麻布小包袱,似乎是想进去,但踟蹰许久,门口的地都快踩反光了,也没挪动半步。
阿元问:“你怎么来了?”
小姑娘一个激灵,脸色红红白白转了好几番,最终下定决心般将包裹往门槛上一丢,转身撒丫子跑了。
吕婶莫名其妙,“这孩子……”而后几步上前捡起包裹,打开一看,“啊”了一声,赶紧将其塞进阿元怀里。
阿元不解地看了眼,而后立马合上,犹豫片刻,转身冲一旁的瘦高个青年说:“是银子……老四,你去还给她吧。”说着,就要将这烫手山芋抛给下一个人。
青年没接,目光沉沉盯着包裹,“为什么要还?师傅不就是因为她才……”
阿元呵斥道:“老四!”
青年抿了抿唇,不再言语,却依然不肯接。
背着弯刀的老五叹了口气,“师姐,先拿着吧,他们……那小姑娘家也安心些。”
阿元沉默片刻,拎着包裹跨过门槛,直接奔向后院。
王福醒了。
他瞧着精神头还不错,正被大师兄诚子扶起,一口一口喝着米粥。
“师傅……”
阿元脚下生风地冲到房门口,又莫名不敢进去,像那卖花小姑娘一般,被矮矮的门槛隔在外头,不知所措地望向里面。
她带着自己的四个师弟一夜未归,师傅和大师兄一定已经猜到什么了。
如果师傅知道,会不会责骂自己?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因为自己违背道义,所以气得加重了病情?
诚子冷哼一声,“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要带着他们几个落草为寇、占山为王了!”
阿元臊红了脸。
她想要去劫道的想法,是和大师兄说过的。
诚子是师傅捡的孤儿,和王福的亲儿子没什么差别,也是最像王福的人,所以当即反对,并且严令禁止他们做这些没谱的事儿。
可阿元不服。
凭什么?凭什么师傅这样的好人,遭了难就得受着?
她又不是要取人性命,只是、只是“借”那些客商点钱——商人难道就是什么好东西?
用他们的“不义之财”来救师傅的命,不也算是给他们积德吗?
何况,纵使他们不是“坏人”,难道师傅就是吗?
阿元很快说服了自己,而剩下四个师弟,甚至不用说服,一听到是为了师傅,立刻什么也不管了,一致同意。
于是他们傍晚出城,一路上都在观察是否有合适的“肥羊”,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那看着平平无奇,也不知找镖师护卫的三人组上。
万万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自己一个子儿没劫上,还挨了顿揍。
唯一的好消息是,那几个人是来杀李宏义的。
阿元知道,即便李宏义死了,也不能叫师傅好起来,可是……到底是个念想。
“你手上是什么东西?”诚子冷声问。
阿元哆嗦了一下,跨过门槛,将包裹放在桌上,蚊子哼哼似的答:“卖花小姑娘送来的,丢下就跑,没追上。”
诚子像是松了口气,又提起精神将她还有几个倒霉师弟上下扫视一圈,蹙眉道:“你们——挨揍了?”
几个师弟面面相觑,嘴巴像塞了浆糊,怎么都张不开。
说什么?说自己真的出去打劫了?还技不如人被反杀了?
最后还得是阿元出来主持大局,“……一点小事。我们本来是想出去看看能不能谋个营生,半道上碰见几个自称要来杀那狗官的人。”
她一边小心觑着师傅和师兄的脸色,一边缓缓道:“他们说,自己是艮楼的。”
听到“艮楼”两个字,王福放下了碗。
粥还剩了小半,随着动作在碗里晃荡一圈,险险落回原处,碗沿在小桌上磕出声响。
诚子皱眉,劝道:“您再喝点?”
王福摇头,示意他将桌子端走,而后抬头看向阿元,“你们是不是动手了,才落得这个下场?”
四人顿时成了鹌鹑,缩着脑袋,说不出话。
王福轻叹一声,“你们没出事,比什么都强。艮楼……他们名声虽比离恨天好些,却也不是咱们能轻易招惹的。阿元,莫要和他们牵扯太深。”
阿元想起自己还要给那个被叫做“十三”的女人送图去,一时犯了难。
这算牵扯吗?那几人虽然下手利索,但看着也不像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啊?
到底是有多年的师徒情分在,阿元眼珠子一转,王福就能猜到她又在琢磨什么事儿,当即道:“艮楼的问题,不在他们的杀手上。”说着,将本就中气不足的声音压得更加气若游丝,“他们冲李同知下手,极有可能是因为官场上的事,咱们江湖人掺和进去,就只有一个‘死’字。”
王福低咳几声,盖棺定论道:“艮楼的背后,是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