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出补全《猗兰操》的决定后,一种夹杂着忐忑与兴奋的情绪在初弦心底盘旋。
她想,她需要一点熟悉的东西来锚定自己。
“蔻香,”她吩咐道,“去容府递个帖子,说我明日想去拜访容小姐。”
容小姐,名唤容思瑾,是初弦为数不多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
容家与初家是世交,容思瑾年长初弦一岁,两人自幼相识。容思瑾性情爽朗明快,擅丹青,尤其工于花鸟,笔下生灵意趣盎然,与初弦的沉静恰成对比。
她也是极少数能踏入初弦琴房、并能让她偶尔愿意说几句心里话的人。
次日,初弦乘车前往容府。容思瑾早已在花厅等候,见她来了,笑着迎上来拉住她的手:“可算想起我来了?还以为你眼里只剩那把玉琴了呢!”
她拉着初弦到自己的画室坐下,案上正铺着一幅未完成的《春兰图》,墨色淋漓,兰叶舒展,颇有风骨。
初弦看着画,目光柔和了些许,“你的画,越发有神韵了。”
“比不上你的琴音能动人肺腑。”容思瑾笑着打量她,“不过,我瞧你今日气色倒比前些时日好多了,眉间的郁气似乎散了些?是碰见什么好事?”
初弦沉默了一下。
她与楼知寒合作之事,暂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但面对容思瑾,她愿意透露一二。
“宫中下了谕令,要办清音会。”她缓缓道。
“我听说了!”容瑾激动地点头,“正想问你呢,你可选好曲子了?定要叫那些平日里嚼舌根的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琴音!”
“选了一首……有些难度的。”初弦斟酌着用词,“是《猗兰操》残谱。”
容思瑾闻言,画眉的笔一顿,惊讶地看向她:“《猗兰操》?还是残谱?阿弦,这不像是你平日稳妥的风格。”
她了解初弦,若非极有把握,绝不会选择如此冒险的曲子。
“嗯。”初弦垂下眼帘,“想试一试。”
容思瑾放下笔,坐到她身边,仔细看着她:“是不是……有人给你出了主意?”
她太了解初弦,若非有人点拨或鼓励,她很难自己做出如此突破常规的决定。
初弦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兄长……引荐了一人,略通音律,参详了一番。”
“哦?”容思瑾眼中闪过好奇,“初洛云那小子竟认识这等人物。是哪家的公子呀,竟能说动我们初大小姐?”
“并非什么公子,”初弦语气平淡,“一个远支宗室,姓楼。”
“楼?”容思瑾在记忆中搜索了片刻,没什么印象,想必是个不起眼的人家。
她看着初弦平静无波的脸,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不过初弦愿意采纳那人的建议,本身就已说明问题。
“不管是谁,若能帮到你便是好的。”容思瑾握住她的手,真诚地说,“《猗兰操》意境高远,若能补全,定能惊艳四座。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比如……曲意补全后,或可配以丹青,助你理解意境?”
初弦心中微暖。容瑾从不追问细节,却总能给予最及时的支持。
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容瑾的手:“好。”
在容瑾这里,她找到了一种熟悉的安定感。与楼知寒合作带来的那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被冲淡了些。
却不知那个决定所引发的轨迹变化,已然无法逆转。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楼知寒这三天几乎不眠不休,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猗兰操》残谱的研究中。
他翻阅了自己所能找到的所有相关古籍、乐论,反复推敲那缺失部分的可能走向。
不仅思考音律的衔接,更揣摩兰草在困境中坚守芬芳的意象,试图从意境上补全那份“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君子之德。
当他再次来到初家那临水的敞轩时,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初弦依旧坐在琴案后,看到他那张写了密密麻麻的注解和推演过程的纸张,眸中闪过一丝讶然。
她从未想过他会如此认真。
没有多余的话语,楼知寒直接切入正题,铺开他整理的资料。
“初小姐,在下以为,原谱缺失部分,大约在此处……”
他指向谱中一个断裂的音符,“此前情绪已积蓄至悲慨顶点,若直接接入后半段的孤高,略显突兀。需一个转折,正如幽兰经历风雨洗礼之后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天地。使悲意化为通透,孤高转为包容。”
他一边说,一边在空白的纸上写下几段他尝试补写的旋律,虽然只是骨架,但已能看出其用心和对曲意的深刻理解。
“此处,或可加入一段泛音,模仿空谷回声,象征心境的开阔……”
“这一节,指法可略作变化,由急转缓,体现内心的沉淀……”
他的讲解清晰而富有见地,不仅提出了方案,更阐述了背后的乐理以及意境。
初弦安静地听着,偶尔在他停顿时,会伸手在琴弦上按出他提议的音符,感受其效果。
她发现,楼知寒的许多想法,竟与她自己内心深处的感觉不谋而合。
甚至是更为大胆。
这种感觉极为奇妙。她第一次,与一个除了容思瑾之外的“外人”,进行如此深入、专注、且仅限于琴艺本身的交流。
没有身份地位的考量,没有虚伪的客套,只有对音律最纯粹的探索。
她依旧话不多,但会在他征询地看向她时,给出简洁的反馈:“此处尚可。”“此音过于尖锐,可再斟酌。”
阳光透过窗格,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滑的地面上。琴音、讨论声、翻动纸页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初洛云偷偷在远处张望过一次,看到两人专注于琴谱,并无任何逾矩之处,稍稍放心,又暗自希望这楼知寒真能帮上忙。
这一次的会面,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
楼知寒将他整理好的初步补全思路留给初弦后,便告辞离去。
初弦独自坐在敞轩内,看着眼前布满墨迹的纸张,久久没有动弹。
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隐隐期待起下一次的商讨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初弦与楼知寒定期在敞轩会面,商讨《猗兰操》的补全方案。
频率从最初的五日一次,渐渐变为三日一次。
楼知寒展现了惊人的专注与才华。他不仅精通乐理,对古典文献亦有涉猎,常能引经据典,为补全的段落找到意境上的支撑。
他的提议并非总是完美,有时提出的旋律初听觉得突兀,但经初弦在琴上反复调试、磨合后,往往能绽放出意想不到的光彩。
初弦的话依旧不多,但她的态度在细微处改变。
她开始主动提出自己的想法,甚至偶尔会因一个音符的取舍与楼知寒低声讨论几句。
她发现,楼知寒聆听时极为专注。
那双沉静的眼睛会紧紧跟着她的手指在琴弦上的移动,思考时,修长的手指会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节奏。
一种基于琴音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他们仿佛在共同雕琢一块璞玉,每一次敲击、每一次打磨,都让那蒙尘的乐章逐渐显露出温润的光泽。
这日,两人正在推敲一段关键的过渡旋律,初洛云却脸色难看地匆匆赶来,打断了他们。
“妹妹,不好了!”他顾不得礼数,急声道,“不知哪个碎嘴的,把你与……与楼公子在此研习琴谱的事情传了出去!现在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得颇不好听!”
初弦抚琴的手骤然停下,指尖按在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她抬眼,面色冷冷:“说了什么?”
初洛云瞥了一眼旁边神色瞬间紧绷的楼知寒,支吾道:“无非……无非是说我们初家小姐竟与一个身份低微的远支宗室过往甚密,有失体统……还有些更难听的,揣测楼公子是攀附……”
楼知寒的脸色一白。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敞轩内气氛陡然凝滞。
初弦无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缓缓将手从琴弦上移开,目光扫过初洛云,最后落在楼知寒写满担忧与歉然的脸上。
“然后呢?”她问,声音平静无波。
初洛云一愣:“然后?妹子,这关乎你的清誉……”
“我的清誉,”初弦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然,“是由我的品行决定,而非旁人的几句闲言碎语。我与楼公子在此研习琴谱,光明正大,是为奉王命准备清音会。有何失礼之处?”
她看向楼知寒:“楼公子,我们继续。刚才那段,我觉得第二个方案更佳,但结尾处需再圆融些。”
楼知寒怔住了,看着初弦那依旧清冷的脸,心中翻涌的屈辱和不安,竟出奇地平复了许多。
他深吸一口气,敛去杂念,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琴谱上:“是,小姐。在下也觉此处……”
初洛云看着再次沉浸到琴谱1中的两人,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好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他发现自己这个妹妹,在某些方面总是固执得可怕。
也……坚定得让人意外。
一阵子内流言并未平息,但在初弦无视的态度下,似乎也未能掀起更大的风浪。
白盈月听闻后,虽忧虑,但见女儿沉着而磊落的样子,便也只加强了府中管理,并未阻拦他们继续研习。
压力之下,两人的进度反而更快了。他们将外界的所有纷扰都隔绝,在琴音中投入了更大的热情。
傍晚,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洒在玉琴上。初弦按照他们反复推敲后定稿的完整版《猗兰操》,从头至尾演奏了一遍。
琴音起初低沉婉转,如幽兰生于空谷,独自承受风雨;中段跌宕起伏,悲慨与坚守交织;转折处,楼知寒补入的那段泛音空灵而起,宛若云开月明,心境豁然开朗;最后,旋律归于平和深远,兰之清芬仿佛弥漫开来,不因无人而不芳。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
敞轩内,初弦微微喘息着,光洁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但一双眸子却透亮着光。
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的心境如此酣畅淋漓地融入琴音,并通过完整的乐章表达出来。
楼知寒站在一旁,屏住呼吸,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望着初弦,眼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震撼。
他知道她琴艺高超,却不知当她的情感与技艺完美融合时,竟能产生如此动人心魄的力量。
“小姐……”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此曲……已成。”
初弦抬起头。夕阳的金光在她眼中跳跃,她很少这样直接地、长时间地注视一个人。
“嗯。”她轻快地应了一声,唇角似乎极其微小地向上扬了一下,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多谢你,楼公子。”
楼知寒捕捉到了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一刻间,他觉得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有了意义。
《猗兰操》终于是补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