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知寒的日子依旧过得如同沟渠里的暗流,在角落里缓慢地流淌着。
为初洛云“抄书”所得的银钱改变不了现实的光景。
他依旧清贫,依旧需要为下一顿餐食、为母亲偶尔加剧的病痛而奔波劳神。
初洛云给的那锭银子,他用得极其谨慎。一部分换了更耐存放的米粮和必需的药材,另一部分则仔细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他甚至没有为自己添置一件新衣,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旧袍。
有时,他会想起初洛云那日来访的情形。
那位初家公子与这陋巷破屋格格不入,眼神里带着纨绔子弟特有的优越感,却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楼知寒清楚,那所谓的“古籍抄录”不过是个幌子,但他接受了。
在生存面前,那点可怜的自尊需要妥帖地藏好,不能当饭吃。
他并未因此对初家产生任何额外的想法。
初家,那个同样顶着没落王室头衔的家族,在他眼中依旧是遥远而模糊的存在。
如同天边的云,偶尔投影在泥泞的地面。
至于那位仅有数面之缘的初家小姐,印象更是淡薄得像远山的雾霭。
宫宴上那惊鸿一瞥的琴音,或许清越,但于他挣扎求生的现实而言,无异于另一个世界的声响。
他依旧是那个在宗族名录上几乎被遗忘的名字,是宴会上可以被随意安排在末席的背景。
他的存在,微不足道。
暮和339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更萧索一些。
边境传来不大不小的摩擦消息,朝堂之上为此争论了几日,最终也只是增加了些许边境的巡防,并未引起太大波澜。
对于王城中的大多数贵族而言,这不过是遥远的边陲小事,影响不了他们醉生梦死的繁华。
然而,一些细微的变化,还是如同水底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初洛云近来的日子不太好过。
他之前为了弄钱,不仅找了楼知寒抄书,还暗中参与了几场不太光彩的私下赌局。
起初运气尚可,小有盈余,让他颇为自得,以至给初弦买笔墨时也出手大方。
但近来连连失利,不仅将之前赢的赔了进去,还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债务。
债主催得紧,初洛云焦头烂额,不敢让家里知道。他像只无头苍蝇,四处寻找弄钱的门路,自然又想起了那个看起来似乎很需要钱、并且守口如瓶的楼知寒。
这一次,他不再绕弯子,直接找到了楼知寒的小院,提出了一个更直接的要求——不是抄书,而是请他代为撰写几篇送往特定官员府邸的“投献诗文”。
初洛云听闻其中某位官员喜好风雅,若能投其所好,或许能为他某个朋友的家族生意行些方便,而他则可以从中抽取厚利,用以偿还赌债。
这已远超寻常文人代笔的范畴,带着明显的钻营和风险。
楼知寒听完,沉默了很久。
院中的梧桐树开始落叶,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初公子,”他的声音比秋风更冷,“此事,恕难从命。”
初洛云没料到他会拒绝,有些恼羞成怒:“楼知寒!你别不识抬举!不过是写几篇文章,润笔费少不了你的!比你辛辛苦苦抄书强多了!”
楼知寒仍然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初公子,请回吧”
目光深处,是初洛云看不懂的悲凉。
“你!”初洛云气结,指着楼知寒,想放几句狠话,却又碍于对方那沉静到有些迫人的气势,最终只得狠狠跺了跺脚,“好!好你个楼知寒!你给我等着!”
他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留下小院一片死寂。
楼知寒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孤松。
他知道,这算是彻底得罪了这位睚眦必报的初家公子。未来的日子,或许会更加艰难。
初家的后院,并非只有初弦一处的寂静。
初弦的姑姑初静婉,年近三十,因早年未婚夫病逝而心灰意冷,便长居娘家吃斋念佛。
她性情温和,与世无争,经常会来初弦的院子里坐坐,听一会儿琴,说几句闲话,大多是关于佛经或花草。
她是初弦在这府中,除父母外,少数能感到一丝宁静陪伴的人。
“弦儿这琴音,愈发空灵了。”初静婉坐在廊下,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眉眼间是经年沉淀下的淡泊,“只是……似乎少了点人间烟火气。”
初弦指尖未停,“烟火气扰人。”
初静婉笑了笑,不再多说。她了解这个侄女,知道她心似寒冰,非可一日暖化。
此外,府中还有一位常客,是初夫人白盈月的娘家侄女,名唤白轻雪,年岁与初弦相仿。
白家虽非王室,却是清流文官之家,家风严谨。而白轻雪性情活泼娇俏,与初弦的沉静截然不同。
她时常过府来陪伴姨母,对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顽劣表兄”初洛云,倒是存了几分说不清的好奇。
这日,白轻雪又来府中,正巧在花园凉亭里遇见刚从外面回来、一脸晦气的初洛云。
“表兄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快了?”白轻雪递上一杯新沏的茶,声音清脆。
初洛云正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见是这位不算太亲近但也不算外人的表妹,倒也没憋着气,只是含糊地抱怨道:“别提了,遇上个不识好歹的穷酸,好心给他条财路,他倒端起架子来了!”
“哦?什么样的人,敢给表兄气受?”白轻雪好奇地眨着眼。
“一个……一个远支的,叫楼什么的。就住在城西那破地方,穷得叮当响,还假清高!”初洛云愤愤道,却也没敢细说具体缘由。
“楼?”白轻雪歪头想了想,“可是那位……据说字写得极好,却因出身卑微,在宗学里常被刁难的楼家公子?”
初洛云一愣:“你认识?”
“不认识,”白轻雪摇摇头,“只是听家中兄长提起过一句,说其人有才学,可惜时运不济。表兄何必与这般人物计较,没得失了身份。”
白轻雪的话,带着世家女特有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她口中的“楼家公子”,于她而言,只是茶余饭后听来的一点谈资,如同听戏文里的落魄书生,感叹一句也就罢了。
初洛云被她这么一劝,火气稍减,也觉得为了个楼知寒大动肝火确实不值,哼了一声,便将此事暂且搁下。
他们的对话,随风飘散,悠悠传入不远处梧桐院内,初弦的耳中。
楼知寒的日子,并未因初洛云的恼怒而立刻掀起波澜。他依旧过着清贫而规律的生活。
除了偶尔接些抄写的活计,他有时也会去城南的书市,帮书铺老板整理古籍、鉴别版本,以换取微薄的酬劳。
书市鱼龙混杂,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
这日,楼知寒正在一家相熟的书铺“翰墨斋”内,小心地修补一本破损的《地域志》。
店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姓赵,为人还算厚道。
“小子,你这手修复的功夫,真是没得说。”赵老板看着他那专注细致的动作,赞了一句,随即又压低声音,“不过,我听说你前几日……得罪了初家那位小爷?”
楼知寒动作一停,眉眼低垂:“算不上得罪,只是未能如他所愿。”
“唉,那些世家公子,哪个是好相与的?你呀,就是太硬气。”赵老板叹了口气,他是知道楼知寒一些情况的,“听说初家公子最近在赌场上栽了跟头,心情正不好,你小心些,避着点风头。”
楼知寒“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心里清楚,却也无处可避。
这时,几个穿着体面的公子哥摇着折扇走了进来,为首一人面容倨傲,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与初洛云也算相识。
他们显然是来寻些闲书或新奇玩意。
那侍郎公子目光扫过店内,落在角落里正低头忙碌的楼知寒身上,嘴角撇了撇,对同伴笑道:“瞧见没?那就是楼家那个‘才子’,如今也只能在这种地方,干些匠人的营生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楼知寒听见。
楼知寒握着镊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但他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书页,仿佛那嘲讽是耳边蚊蚋。
赵老板连忙上前招呼,将那几位公子引到另一边。
嘲讽如同污水一般泼在身上,留下痕迹,却无法改变他前行的方向。因为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目光和言语。
他的世界,与初弦的庭院、与初洛云的赌局、与这些公子哥的轻慢,仿佛隔着厚厚的壁垒。
楼知寒补着手中的古籍,也仿佛在修补着自己支离破碎的命运。
前路茫茫,他看不到光亮,只能凭着骨子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微火,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
而初弦,此刻或许正在庭院中,为一片偶然落在琴弦上的梧桐叶而微微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