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寿宴,排场极大。王宫之内,灯火璀璨,丝竹盈耳,觥筹交错。
世家贵族,文武百官,皆是盛装出席。殿内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初弦随着父母坐在较为靠后的位置,低眉顺眼,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枚素银簪子,浑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
在这满堂珠光宝气中显得格外不协调,却也毫不起眼。
初洛云坐在她身旁,显然对这种场合极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把背坐得挺直。
宴至中途,气氛愈烈。有世家子弟主动献艺,或赋诗,或作画,或舞剑,博取满堂彩,只为家族挣些脸面。
初弦安静地听着,看着,就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直到一位亲王笑着提议:“早闻初家小姐琴技不凡,深得琴中三昧。今日太后寿辰,不知初小姐可否奏上一曲,以助雅兴?”
一时间,不少目光都落在了初家这一席。
白盈月脸上掠过担忧,看向女儿。初成安则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回应。
初弦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
她起身行了一礼,淡淡道:“初弦技艺粗浅,恐污太后及诸位贵耳。不过承蒙王爷抬爱,初弦便献丑了。”
宫人抬上琴案,奉上她惯用的玉琴。
初弦端坐于琴前,屏息凝神。片刻后,指尖落下。
她奏的是一曲《鹤鸣九皋》,取意清远高洁,不算特别应景,但也挑不出错处。
琴音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初时清越,如鹤唳云端;继而悠远,似遗世独立。
她没有炫技,却让每一个音符都恰到好处,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孤高与寂寥。
大殿渐渐安静下来。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别样意味的目光,似乎都被这清冷的琴音清洗。
就连最浮躁的初洛云,也难得地静下心来聆听。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太后微微颔首,面露赞许:“哀家许久未闻如此清透的琴音了。初家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满座众人纷纷附和称赞。
初弦再次起身行礼,依旧平淡:“太后谬赞。”
她退回座位,垂眸坐下,仿佛刚才引起小小轰动的人不是她。她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宴会,回到她那个安静的小院。
然而,就在初弦抬眸的瞬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大殿最右侧,靠近殿门的那一排极其不显眼的座位。
那里坐着的大多是些远支宗室或地位不高的官员家眷。而在那一排人影中,她看到了一张有几分眼熟的脸。
苍白,清瘦,下颌线条紧绷。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色旧袍。
和她一样,与周围的繁华显得格格不入。
而他坐得笔直,眼神低垂,望着面前的酒杯,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楼知寒。
初弦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个名字。
是了,那日巷子里,她听见过别人叫他这个名字。
他竟也在这里。以一个如此……卑微不起眼的身份。
初弦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一息,便淡淡移开。
第三次了。她想,果然,还是个麻烦。
只是不知,这麻烦在日后会以何种方式,再度打破她平静的生活。
初弦端起面前的清茶,浅浅抿了一口,勉强将心底那一丝波动压下。
宫宴仍然继续着,歌舞升平,言笑晏晏。
宫宴的喧嚣如同褪色的画卷,在记忆里渐渐模糊。
初弦的生活很快便回归了固有的轨迹——玉琴、庭院、以及那份凝固的宁静。
那一晚的琴音、太后的赞誉,乃至大殿角落里那个模糊的人影,都没有在她心中留下太多痕迹。
若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母亲白盈月似乎更安心了些。仿佛女儿那日的表现,足以证明她即便不依仗联姻,也能凭技艺获得一丝立身的体面。
系统始终沉寂着,让初弦感到安适。她享受着初家这份与世无争的安宁,连带着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初洛云,也多了几分难得的宽容。
这日,初弦正在院中梧桐树下抚琴,琴音淡淡,与风中树叶的沙沙声混在一处。
初洛云似一阵风般从外面卷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
他仿佛只被困在笼中的兽,在回廊下毫无目的地踱步,靴子踩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扰乱了这一隅的清静。
琴音不停,初弦连眼皮都不想抬一下。她早已习惯了哥哥这般模样。
初洛云踱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隔着窗朝里喊道:“妹妹,你可知城南哪家书铺的笔墨纸砚好些?要……要实惠些的。”
琴音顿了顿。这倒是个稀奇问题。初洛云向来只关心马球、投壶和哪家酒肆新来了胡姬,何时对笔墨纸砚上了心?
而且……还实惠的?
“哥哥要习字?”她随口问了一句,指尖依旧流淌着不成调的琴音。
“呃……算是吧。”初洛云含糊其辞,神态有些别扭,“有个……呃,以前认识的人,似乎在这方面有些门路,想问问。”
“哦。”初弦不再深究。哥哥的交游广阔,三教九流皆有,有个懂笔墨的“旧识”也不足为奇。
她心思大部分还在琴上,只依着模糊的记忆答道:“似乎听人提过,南市‘翰墨斋’的东西价格还算公道,品类也全。哥哥可以去看看。”
“翰墨斋……知道了。”初洛云得了答案,像是终于完成了任务,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初弦的琴音继续,并未将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
哥哥的旧识与她何干?那些与他往来的人,多半也是些不着调的纨绔或市井之徒,她连名字都懒得记。
她不会知道,初洛云口中那个“以前认识的人”,正是那日雨中巷内,以及宫宴角落里的楼知寒。
初洛云虽顽劣,却并非全无眼色,那日宫宴,他也瞥见了坐在最末席的楼知寒,联想到之前听闻的关于这位远支庶子处境艰难、偶尔会替人抄书换钱的传闻,才动了心思。
他最近在银钱上有些拮据,又不敢再向家里伸手,便想着找些“门路”弄点钱,楼知寒这类看似有才学又急需用钱的人,在他眼里正合适。
问笔墨铺子,不过是他的一个由头,想侧面打听下行情,免得被糊弄。
这些背后的盘算,初弦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
于她而言,那两次偶遇中的身影,早已模糊成了背景板的一部分,如同路边的石子,存在,却引不起任何关注。
即便那身影曾短暂地与“麻烦”二字关联,也很快被她追求平静的本能过滤掉了。
世间纷扰皆外物,唯有琴音慰心。
初弦调整了一下呼吸,指尖力道微变,一段清越的琴音流淌而出,将方才那些干扰彻底驱散。
庭院的阳光正好,梧桐叶的影子斑驳摇曳。
一切,仿佛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初洛云终究还是去了翰墨斋。
他不学无术,但世家子的眼光尚在。只略略一看,便知妹妹推荐的这家铺子确实不错,货色纯正,价格也实在。
他心中有了底,转头便通过些七拐八绕的关系,寻到了楼知寒的住处——位于城西一处偏僻陋巷的窄小院落。
那日午后,初洛云揣着些许银钱,大摇大摆地敲响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开门的正是楼知寒。
他见到门外站着的是初家那位名声在外的纨绔公子,眼中很快闪过一丝讶然,随即又恢复了往常的沉寂。
于是他侧身请初洛云进来。
院子狭小,但收拾得异常整洁,与院外的破败形成对比。
墙角堆着些捆扎好的书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药草气。
“楼……楼兄,”初洛云有些不自然地拱了拱手。
他平日结交的都是斗鸡走狗之辈,难得与这等清贫却自带一股沉稳气度的人打交道。
“听闻楼兄学识渊博,尤擅书法,小弟近日偶得几本古籍,想请人誊抄备份,不知楼兄可否……”
楼知寒沉默地听着,目光在初洛云那身价值不菲的锦袍上停留一瞬,又落在他略显局促的脸上。
他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淡淡道:“初公子抬举。不知是何古籍?对笔墨用纸可有要求?”
初洛云哪里真有什么古籍,不过是借口罢了。他含糊道:“就是些……常见的经史子集,楼兄看着办就好,用度自然由我承担。”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银锭,放在院内深灰的石桌上,“这是定金。”
那银锭的份量,远超寻常抄书的酬劳。
楼知寒看着那锭银子,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需要钱,无论是为了维持生计,还是为了那个深埋在心底、几乎无人知晓的念头。
于是没有拒绝,只是点了点头:“可。时限?”
“不急,不急,楼兄慢慢抄便是。”初洛云见他收下银子,不禁松了口气,又寒暄几句,便借口有事,匆匆离开了这让他感觉有些压抑的小院。
楼知寒站在院中,目送初洛云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良久,才缓缓拿起那锭银子。
指尖触及冰凉的金属,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的沉了一分。
他如何看不出初洛云此举并非真心慕才,更像是一种别有目的的交易?
但他别无选择。
他将银子收起,转身回到屋内那方简陋的书案前,磨墨,铺纸。
既然接了,便要做好。
日子依旧不紧不慢地流淌。
初弦偶尔会想起哥哥那日打听书铺的事,但见初洛云之后并无异常,依旧早出晚归,便也抛之脑后。
她最近迷上了一首失传已久的古琴曲谱残卷,每日里大半时间都耗在推敲指法和意境上,心无旁骛。
这日,她正在琴房尝试一个繁复的按音,初洛云又兴冲冲地跑了进来,这次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锦盒。
“妹妹,你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他献宝似的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品质上乘的徽州墨锭和一套狼毫笔,“喏,多谢你上次指点,哥哥赚了笔小钱,特地给你买的!”
初弦瞥了一眼,那墨锭纹理细腻,松烟清香隐隐,笔毫饱满锋锐,确是好东西。
她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但兄长的心意,她还是领的。
“多谢哥哥。”她眉眼比往日柔和了些许。
“嘿嘿,你喜欢就好。”初洛云见她没有嫌弃,很是高兴,又絮叨了几句“那朋友”办事牢靠,抄录的字如何如何工整漂亮,倒是省了他不少事云云。
初弦漫不经心地听着。
哥哥口中的“朋友”,她自动归入了那些与他往来密切的、同样不务正业的狐朋狗友之列。
至于抄书……或许是他哪个落魄了的旧识吧。她并未将此事与许久前那两次模糊的偶遇联系起来。
毕竟,这世间的落魄书生,又何止一个。
她接过锦盒,随手放在琴案一角,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那艰涩的琴谱上。
那套品质不俗的笔墨,于她而言只是哥哥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一份还算合用的礼物而已。
她不知道,在城西那个小院里,有人正在一昏暗的灯火,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誊写着或许从未存在过的古籍。
笔锋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与初弦指尖流出的琴音。
在暮和339年的这个夏天,存在于同一座城池的不同角落,互不相闻,亦无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