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反哺而来的元气,带着他特有的、如同地火般灼烫又顽强的生命力,在我近乎枯竭的灵体内艰难地游走。所过之处,干涸龟裂的经脉像是久旱逢甘霖,贪婪地吮吸着这微薄的滋养。
我连抬动一片草叶的力气都没有,灵识也昏沉沉的,只能被动地感受着这股暖流,如同当年在花果山顶,被动地听着他那石胎的心跳。
“蠢草。”
他低哑的骂声还萦绕在耳边,这一次,我没有力气顶回去。
山腹内再次陷入了沉寂,但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死寂,而是多了一丝劫后余生、气息交融的微妙平衡。那施加刑罚的神力退去后,残留的威压依旧让人喘不过气,金色锁链的光芒也黯淡了几分,仿佛刚才那番折腾,也耗去了它们不少力量。
他不再动弹,头颅低垂,气息微弱却平稳,似乎陷入了深沉的睡眠,或者说昏迷。身上的伤口不再流血,但那纵横交错的暗红与破碎的甲胄,依旧触目惊心。
我瘫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曾经无法无天、一个筋斗能翻出十万八千里的齐天大圣,如今像一只被钉死在琥珀里的昆虫,连挣扎都显得徒劳。
五百年……
这才只是开始。
往后的岁月里,这样的天庭刑罚,恐怕不会只有一次。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我闭上眼(灵识意义上的),不再去看那令人心碎的景象,全力引导着他渡来的那点元气,修复自身。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能勉强调动一丝灵力,让萎靡的草叶重新挺立些许,也让化形后的虚影不再那么飘忽。我小心翼翼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挪动到之前栖身的那个石缝。
他没有醒。
我靠着冰冷的石壁,目光却始终落在他身上。
往后的日子,仿佛进入了一种诡异而坚韧的循环。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或者说,是在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保存着所剩无几的精力。那五行山和金色锁链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他,观音菩萨的丹药和我的那点微末相助,不过是杯水车薪,勉强吊住他一丝本源不灭。
偶尔他会清醒片刻。
醒来时,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暴躁易怒,也不再驱赶我。只是沉默地看着虚空,金瞳里是沉淀了痛苦与屈辱后的、深不见底的暗。有时,他会尝试活动一下那只唯一能动的手臂,手指抠抓着身下的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仅此而已。
他不再问我“饿不饿”这种无意义的问题。
但我们之间,却仿佛多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当我灵力运转,汲取这山腹内稀薄得可怜的灵气时,他能感觉到。有时,他会极其缓慢地,将他恢复过来的、微不足道的一丝元气,再次渡送过来。那动作轻微得如同呼吸,若不仔细感知,几乎无法察觉。
而我,在察觉到他气息紊乱,或是因噩梦(我确信那是噩梦,他会在沉睡中无意识地绷紧全身,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呜)而躁动时,便会伸出草叶,不是去触碰他(那会惊醒他),而是轻轻拂过我们之间那片粗糙的地面。
沙……沙……
细微的,属于草木摩擦的声响,在这绝对寂静的山腹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声音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每次响起,他紧绷的身体便会渐渐松弛下来,那压抑的低呜也会慢慢平息。
我们很少交谈。
五百年太长了,长到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更何况,我们之间,本就不需要太多言语。
他曾是石头,我是草。在亿万年的时光里,我们就是这样,一个沉默地伫立,一个安静地生长,彼此依存,却又相对无言。
如今,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更糟糕的境地。
他依旧是那块顽石,只是被压弯了脊梁。
我依旧是那株草,只是学会了在绝境中,更顽强地伸展叶片。
有时,山体之外,会传来一些声响。
或许是牧童的短笛,清脆悠扬,带着山野间的自由气息;或许是樵夫砍柴的咚咚声,沉稳而富有节奏;又或许是某个夏日午后,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雨点敲打着山石,汇成溪流,潺潺流过。
每当这时,他紧闭的眼睫会微微颤动,那只能动的手指,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
我知道,他听得到。
他在听这被山隔绝了的、熟悉又陌生的红尘烟火。
而我,只是静静陪着他听。
将外界那些鲜活的声音,连同我微弱的、持续不断的青色灵气,一起,化作无形的支撑,缠绕在他被死死禁锢的、孤独的魂灵之上。
五百年,山河变迁,人间朝代更迭。
而这五行山底,时光仿佛凝固。
只有那不断施加的刑罚,提醒着我们岁月的流逝,也只有那无声的陪伴,证明着生命仍在继续。
直到某一天,山体之外,传来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动静。
那不再是牧童樵夫,也不是风雨雷鸣。
而是一个稳定的、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五行山外。
紧接着,一个温和醇厚,却带着某种奇异力量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山体,清晰地传入这死寂了数百年的山腹之中:
“阿弥陀佛,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欲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此山,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不知山下所压,是何方神圣?”
那声音不高,却如温润玉珠,清晰无比地滚入这压抑了五百年的山腹。
“阿弥陀佛,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欲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此山,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不知山下所压,是何方神圣?”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是激起了一座死火山。
那数百年来大部分时间都沉寂如顽石的身影,猛地一震!垂落的头颅骤然抬起,布满灰尘与血痂的金色毛发下,那双沉黯了太久太久的眼瞳,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轰地一下,燃起了骇人的光芒!
那不是清醒时的沉郁,也不是受刑时的暴怒,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极致渴望!
“是……是取经人?!是取经人来了!哈哈哈哈——!”
他嘶哑地狂笑起来,笑声在狭窄的山腹内冲撞回荡,带着积压了五百年的郁愤与此刻喷薄而出的希望,震得我灵体都随之颤抖。锁链因他的激动而哗啦作响,死死限制着他的动作,却锁不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狂喜。
“俺老孙!俺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被如来佛祖压在此处!菩萨点化,说等取经人前来,拜他为师,护送西行,便可脱难!师父!师父!弟子在此!弟子在此啊!”
他语无伦次,朝着山外方向拼命昂着头,脖颈上青筋暴起,那唯一能动的手臂疯狂地向前伸着,五指张开,仿佛要穿透这厚重山体,抓住那声音的来处。
我蜷缩在石缝里,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五味杂陈。
五百年。
他终于等到了。
那泼天的狂喜是如此真实,如此炽热,几乎要将这山腹内积累的阴冷与绝望都蒸发干净。我应该为他高兴的,不是吗?
可为什么……心口会这么闷?
那和尚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疑虑:“原来是大圣。只是,贫僧如何信你?又如何救你?”
“有山神!有土地!还有佛祖压帖在上!师父只需上山,将那金帖揭去,俺老孙自能出来!”他急急地吼道,生怕晚上一刻,那救星就会消失。
外面沉默了片刻。
这短暂的沉默,对于山内的他而言,不啻于另一种酷刑。他焦躁地扭动着身体,锁链铮铮作响,□□得像拉风箱。
我看着他,看着这五百年来,第一次在他眼中燃烧得如此炽烈的火焰。那火焰,名字叫“自由”。
终于,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是向着山顶去了。
他屏住了呼吸,整个山腹内,只剩下我微不可闻的灵力流转声,和他那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一分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我能感觉到,山巅之上,那股镇压了此地五百年的、磅礴无匹的佛力,开始波动,然后,如同冰雪消融般,缓缓消散……
压制在心头、压在灵台上的那座无形大山,骤然一轻!
几乎在那佛力消散的同一瞬间——
“轰隆隆——!!!”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从头顶传来!
整个五行山剧烈地摇晃、崩裂!巨大的石块如同雨点般砸落!
“哈哈哈哈哈——俺老孙出来啦!出来啦!!”
狂放恣意到极点的长啸声中,一道无比耀眼的金色光柱,自山崩地裂处冲天而起!光柱中,那被压了五百年的身影猛地舒展,破碎的甲胄在他神力震荡下尽数化为齑粉,露出下面虽然伤痕累累却充满了无尽力量的身躯!金色毛发根根焕发光彩,那双金瞳,比五百年前更加锐利,更加桀骜,带着破封而出的滔天凶焰与重获新生的万丈豪情!
巨石纷飞中,他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魔神,傲然立于废墟之上,仰天长啸,声震四野!
我所在的那处石缝,也在崩塌。一块巨大的山石朝着我当头压下!
就在我以为自己刚熬过五百年,便要葬身于此之际,一道金光闪过,那只毛茸茸、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精准地抓住了我栖身的整块岩石,轻轻一带,便将我和岩石一同带离了崩塌的核心,稳稳放在了远处安全的地面上。
尘埃渐渐落定。
他站在废墟中央,微微喘息着,周身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强大气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重新获得自由的双掌,握紧,又松开,脸上是无法抑制的、近乎狰狞的畅快笑意。
然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被我依附的那块岩石上,落到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依旧灼热,却与方才看那取经人时的急切,与破封时的狂喜,都不同。里面翻涌着太复杂的东西,有五百年的晦暗,有脱困的明亮,有看到我依旧“完好”的一丝放松,也有……一种我无法解读的、沉甸甸的决绝。
他几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五百年的镇压,似乎并未磨去他所有的跳脱,动作间依旧带着那份独有的、不容置疑的利落。
他没有像五百年前那样小心翼翼地将我捧起,只是伸出食指,用指腹,极轻地、仿佛确认什么似的,碰了碰我其中一片在刚才震动中微微颤抖的草叶。
触感依旧带着阳光的温度,却比记忆里,多了磐石般的厚重与历经风霜的粗糙。
“青璃。”他开口,声音不再沙哑,恢复了清亮,却沉静了许多。
我所有草叶都安静着,灵识缠绕着他,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真实不虚的温度和那磅礴如海的力量。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外面的世界,天光正好,云卷云舒,有风吹过旷野,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有个人,一个穿着袈裟的和尚,正在不远处等着他。
“俺老孙,”他顿了顿,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语气斩钉截铁,“要跟着师父去西天取经了。”
“……”我知道。
“这一路,十万八千里,妖魔鬼怪,凶险万分。”他继续说,金瞳直视着我,不容闪避,“你化形不易,灵力尚浅,跟着俺,太危险。”
我的心慢慢沉下去。
“你回花果山去。”他最终说道,和五百年前他离开时说的一样,只是这次,语气里没有不舍,只有一种安排妥当的、不容置疑的冷静,“那里才是你的根基。水帘洞,戊土之精,足够你修炼。好好待着。”
他收回手指,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面前大部分的光,投下一片阴影。
他没有再说“等着俺”,也没有再说“不许枯了”。
他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这株草的影子,彻底刻进某种告别里。
然后,他决然转身,不再回头,大步走向那等候他的取经人,走向那条注定了充满劫难的西行路。
阳光洒在他金色的背影上,有些刺眼。
我依附在岩石上,一动不动。
山风卷着尘土和自由的气息,呼啸而过,吹动我青翠的草叶。
五百年陪伴,换来的,是这样一句“回去”,和一個渐行渐远的、毫不留恋的背影。
呵。
我轻轻摇曳了一下草叶,灵识扫过这片五行山的废墟,扫过这空荡荡的、再无禁锢的天地。
回去?
我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