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青璃?”
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粗粝的砂石磨过喉咙,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我蹲下身,与他平视,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嘴角却沉重得扬不起来。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被锁链深勒入骨的手臂上,落在那些凝固的暗红血污上,落在金毛黯淡、沾满尘土的脸上。
“不然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带着哑,“这天地间,还有第二棵草会来看你这被压在山下的泼猴吗?”
他死死盯着我,那双布满血丝的金瞳里,愕然渐渐褪去,翻涌起极其复杂的东西。有痛楚,有狼狈,有见到故人的一丝微弱光亮,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暴戾的羞愤。
“你走!”他猛地别开头,不再看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虚弱的狠厉,“谁要你看俺老孙这副模样!走!”
锁链因他的激动而哗啦作响,牵扯得他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无法无天、纵横睥睨的齐天大圣,何曾有过如此狼狈不堪、任人鱼肉的时刻?尤其这“人”,还是他当年小心翼翼捧在掌心,说要护着长生不老的小草。
他宁愿独自在这黑暗里腐烂,也不愿被故人看见他的落魄。
心口像是被那锁链勒着,一阵阵发紧。我没理会他的驱赶,反而更凑近了些,将一直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的那颗“蕴神固本丹”递到他唯一能动的、那只沾满血污的手边。
“菩萨给的,”我言简意赅,不想多解释什么因果机缘,只想让他快点服下,“能稳住你的元气,滋养神魂。”
他猛地转回头,目光锐利地扫过那颗氤氲着柔和白光的丹药,又落回我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菩萨?哪个菩萨?俺老孙不信他们!拿走!”
都这般境地了,这倔强的猴子!
一股火气混着酸楚直冲头顶,我也顾不得他浑身煞气,伸出刚刚化形、还带着草木清润气息的手指,用力戳了戳他紧扣着岩石、指节泛白的手背。
“爱信不信!”我学着他当年的蛮横语气,“反正东西我送到了!你若是嫌命长,想早点耗死在这里,随你的便!也省得我往后五百年还要惦记着来看你!”
这话说得又冲又绝,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显然也愣住了,金瞳瞪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这般顶撞他。压在肩头的五行山仿佛都轻了一瞬。
趁他愣神的功夫,我一把将那颗丹药塞进他微张的、干裂的嘴唇里。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润磅礴的暖流,顺喉而下。
他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想抗拒,但那药力中正平和,带着观音菩萨的慈悲念力,迅速抚慰着他被山石磨损、被天规撕裂的神魂与肉身。他紧绷的肌肉不自觉地松弛了一丝,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像是痛苦得到缓解的喟叹。
看到他这般反应,我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一些。
药力发散需要时间,他不再驱赶我,只是闭着眼,默默承受着药力流转,呼吸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些许。
这山腹之内,陷入了另一种沉默。不再是死寂,而是带着药香和微弱生机流动的安静。
我靠坐在旁边的山石上,离他不远不近,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依旧灼热却不再那么混乱的气息。
“你怎么……”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那份狠厉,多了些复杂的情绪,“找到这里的?还化了形?”
我抱着膝盖,看着虚空中那些穿梭不息、散发着冰冷秩序气息的金色锁链,简单说了他走后我独自修炼,遭遇尸魈,危急关头引动本源混沌之气反杀,并借此契机终于化形,又感知到他遇险,一路追寻而来的经过。
说得平淡,省去了许多狼狈和凶险。
但他何等精明,只从我只言片语中,便能窥见全貌。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昏睡过去,才听到他极低的声音:“……辛苦你了。”
四个字,重逾千斤。
砸在我心上,让鼻子猛地一酸。
我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回去,故意用轻松的语调说:“知道就好。所以你可得好好活着,别浪费了我的辛苦,还有菩萨的丹药。”
他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时间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腹中缓缓流淌。
我陪着他,看他偶尔因药力深入而微微颤抖,看他紧咬着牙关忍受着神魂被滋养时伴随的、更深层次的痛楚,也看他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身上那些细微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又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经过痛苦沉淀后的、异样的平静。
“五百年……”他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我说,“菩萨说,要压俺老孙五百年。”
我心头一涩,嗯了一声。
“青璃。”他叫我的名字。
“嗯?”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回花果山去。那里安全。”
我抬起头,看向他。他依旧闭着眼,但侧脸线条不再那么紧绷。
“水帘洞挺好的,”他继续说,语速很慢,“那捧戊土之精,应该够你用很久。山里灵气也足,你好好修炼……别再来这里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这里是被诸天遗弃之地,是惩罚之地,充斥着压抑和绝望。他不愿我沾染这些,不愿我看着他这般模样度过漫长的五百年。
我看着他被锁链缠绕、被山势压迫的身影,看着这颗曾经无法无天、如今却被强行摁入尘埃的顽石。
然后,我轻轻摇了摇头,尽管他闭着眼看不见。
“花果山没有会给我带奇奇怪怪果子回来的猴子了。”我说,声音不大,却清晰,“水帘洞也太安静了。”
他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低垂的头颅。新生的、属于人类女子的手掌,轻轻放在了他那只勉强能动的手臂上,触手一片冰凉与粗糙。
“这山下,虽然黑了点,冷了点儿,”我顿了顿,语气刻意放得轻松,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但至少,还有个能让我抽叶子的对象。”
他的手背在我掌心下猛地绷紧。
片刻后,那紧绷的肌肉,又一点点松弛下来。
他没有再说话。
也没有再让我离开。
只是在那漫天金色锁链的冰冷辉光下,在那沉重五行山的阴影中,一道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青色灵气,如同最初在花果山顶那般,无声无息地缠绕上他被禁锢的身躯,带来一丝属于故土的、微弱的暖意。
沉默,成了默许。
于是,我便在这五行山底,留了下来。
起初的日子,最难熬。
这山腹之内,并非与外界的日夜同步。只有永恒的昏沉,以及那金色符箓透过厚重山体传来的、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压制力。我的灵力运转变得极其滞涩,仿佛身上也压着无形的重担。
他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不知是昏睡,还是不愿面对这现实。只有那紧蹙的眉头和偶尔因痛苦而轻微抽搐的身体,显示着他清醒时承受的煎熬。
观音菩萨的丹药起了作用,稳住了他溃散的元气,但被五行山和天规不断磨损的神魂与肉身,依旧需要漫长的时光来缓慢恢复。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我寻了一处离他不远不近、稍微干燥些的石缝,权作容身之所。化形后的身体依旧需要灵力维系,在这里,我无法像在花果山那样肆意吸收日月精华,只能依靠体内积攒的灵力和与那泼猴同源的那丝石气,勉强支撑。
偶尔,他会醒来。
那双金瞳睁开时,不再有昔日射冲斗府的光彩,只剩下被痛苦和屈辱磨砺后的沉黯。他很少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头顶那片被锁链交织的、压抑的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有时,他会将目光转向我。
那眼神很复杂,有我读不懂的深沉,也有我能清晰感受到的……歉疚?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这点陪伴的依赖。
“饿不饿?”有一次,他忽然哑着嗓子问。
我一怔,摇了摇头。草木化形,虽有了人身,但对五谷需求不大,更多还是依赖灵气。
他却不信似的,那只唯一能动的手,手指艰难地动了动,似乎想凭空变出个果子来,就像当年在花果山那样。可指尖只有凝固的血痂和冰冷的锁链。
他眼神一暗,沉默地别开了头。
那一刻,我心里酸涩得厉害。
这泼猴,自己身陷囹圄,生死难料,竟还在惦记我饿不饿。
日子便在这压抑的沉默和偶尔艰难的只言片语中,一天天过去。
不知外界过去了多久,许是几个月,许是几年。
这一日,山腹内的压力骤然增强,那漫天金色锁链光芒大盛,发出令人牙酸的铮鸣!一股强大的、带着肃杀与审判意味的神力,穿透山体,直接施加在他身上!
他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痛吼,口中溢出金色的血液,周身刚刚愈合些许的伤口再次崩裂!
是天庭的刑罚!定期加固的镇压!
我心头剧震,想也不想便冲了过去。那神力威压如同实质,压得我灵体几乎要碎裂,但我还是强行催动体内所有灵力,连同那丝本源石气,化作一道柔和的青色光晕,覆盖在他剧烈颤抖的身体上。
“滚……开!”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金瞳赤红,既是痛苦,也是不愿我沾染这力量。
我没理他,咬着牙,将光晕死死维持住。我的力量在这天庭刑罚面前,渺小得如同萤火之于皓月,但或许是因为同源石气的缘故,那施加在他身上的神力,似乎真的被这微弱的青光抵消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刑罚持续了不知多久。
当那股神力如潮水般退去时,我灵力耗尽,瘫软在地,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头颅无力地垂下,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许久,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瘫在地上的我,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谁让你……多事。”
我累得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灵识微弱地反驳:“谁……多事……我乐意……”
他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的、温热的能量,顺着我们之间那无形的联系,缓缓流入我枯竭的灵体。是他?他在用自己仅存的、恢复过来的一点元气,反哺给我?
我想拒绝,却连切断这联系的力气都没有。
那能量很微弱,却带着他特有的、灼热而顽强的生命力,一点点滋润着我干涸的经脉。
“蠢草。”他低低地骂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一次,我没有再用灵识顶回去。
自那次刑罚之后,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似乎薄了一些。
他依旧沉默的时候居多,但偶尔,在我灵力不济,身形都有些维持不住时,会主动渡过来一丝元气。而我,也会在他被噩梦魇住(我猜那是噩梦,因为他会无意识地绷紧身体,发出压抑的低吼)时,用草叶轻轻拂过他能触碰到的岩石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这声音似乎能让他安定下来。
我们依旧很少交谈。
但在这黑暗的、被遗忘的山底,两个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存在,靠着这点微末的、无声的扶持,艰难地对抗着漫长的时光洪流。
五百年,似乎也并非完全看不到头。
至少,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他,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