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广播的语调比前几天更低沉,像是某种金属表面被反复敲打过,失去了原本的光泽但变得更加冷硬。
“今日提示:会务司语言复核组,将执行季度文档清算任务。请相关见习人员准时到岗。”
岚舟推开共居舱的门,走廊里的风有点冷。风声里混着微弱的电流,像是有人在暗处拉动一根又一根看不见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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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务司的大厅比往常更忙。成堆的文档像潮水一样堆在透明台面上,不是纸,而是数以千计的光屏。值守员们的眼睛在光影间来回扫过,动作快得像被编进了某种程序。
“今天的任务重点是敏感词清算。”直属组长林洵的声音稳而冷,像是在读一段无情绪的台本,“你们要做的,就是把不同区提交的发言稿逐句过一遍,标记出风险语句。”
墙面嵌着一条细窄的状态带,滚动显示三行黑字:A级禁用、B级慎用、C级替表。下方的说明小得可怜:
A 级:直接屏蔽;
B 级:必须替换为“等值稳态词”;
C 级:建议弱化、淡化或挪位。
右上角一枚灰点偶尔闪一下,像是提醒所有人:每一次键入都在被记录,连犹豫的时长也有度量。
岚舟领到的工位在最靠近墙角的一排。桌上放着一副耳机和一块笔记板。终端屏幕刚亮起,第一份文档就自动跳了出来。
《Gamma 区季度发言稿·草案》
第一行,赫然写着:
“创新不是偏离,而是结构得以延续的另一种方式。”
屏幕边缘闪起黄色提示:“需复核”。
岚舟盯着那句话,手心有些发凉。她知道如果换成 Alpha 区的发言,根本不会允许创新这个词在开头。她深吸一口气,把光标移到旁边,输入:“创新需谨慎且遵循已有结构。”
系统提示:“有效。”
可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却清晰闪过七个字:“创新是一种必要。”
那是她没说出口的。她甚至怀疑,若真把这几个字打上去,系统会不会立刻闪出“失败”的红色,或者让这行字又变成转瞬即逝的深灰色。
左侧隔位的见习叫晏砚,侧脸清瘦,修正时几乎不眨眼。她的屏幕忽然响起一声极轻的“嘀”,像针尖触玻璃。晏砚抬手,迅速把一行字拖进“隔离箱”。那行字只露出一个词根:自*,随即被系统打成雪花点。
岚舟假装没看见,目光回到自己工位。状态带灰点亮了两下,又暗下去,像一只看不见的眼在做短促的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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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一份份刷下来。
Beta 区的稿子里出现过:“怀疑是通向真理的工具”;
Epsilon 区的稿子写:“空白也是语言的一种价值”。
每一次,她都要在三秒内给出“等值替换”。替换不是凭空想,而是必须从标准库里挑选。标准库很厚,厚到足以覆盖一切差异;但它同时也薄,薄到每一次替换,都像在同一张白纸上反复写同一个字。
清单里偶尔出现语调规整测试。屏幕弹出一句看似无害的话,让她以稳定频率朗读。岚舟照做,读完的一瞬,右上角出现一枚细小的蓝色波形,标注:情绪起伏 0.27。她下意识屏住气,波形慢慢缩回到一条近乎笔直的线。
她这才明白:不仅词要对齐,连气息也要被整平。
午间休息时,她的终端忽然弹出一条提示:
“注意:你在第 23 条复核中出现‘延迟输入’,请保持专注。”
她心口一紧。第 23 条?她努力回想,才想起那句:“怀疑是通向真理的工具。”她的指尖停顿了一下,脑海里浮现过“怀疑是自由的起点”。那句没被打出来,却被系统捕捉到了停顿。
原来,连犹豫也会被记录。空白在系统里,不是沉默的自由,而是偏离的警报。
茶水间很窄,热水机外壳有一道细裂。两个稽核官从她身边经过,胸牌上写着纪溯(稽核)与隋黛(稽核)。纪溯低声说:“延迟多一次,转心理测评。”隋黛点头,“先看她的‘词链路径’。”她们抬眼时看也不看岚舟,像谈论一份与谁都无关的表格。
岚舟把水杯换到另一只手,掌心被烫出一圈浅红,热度却帮她把一小段恐惧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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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任务更沉重:跨区发言稿整合。
这意味着,把不同区提交的稿子,整合成一份统一的跨区对齐稿。
“你的审核效率不错。”林洵把一叠发言稿推到她工位,“今天你试着做一份初稿。”
岚舟抬头,下意识想说自己还只是见习。可林洵的目光沉沉地从瞳孔缓缓流向了岚舟的心头,像是在说:这是命令。
她戴上耳机,屏幕上出现五个区的段落。每个段落都带着原始的色彩:
Alpha 的段落,每句话都像石头砸在地面:硬、直、不容置疑。
Beta 的段落则充满修饰,句子长而谨慎,像小心翼翼的脚印。
Gamma 的段落语气轻快,带着稀薄的比喻。
Delta 的段落更偏执行,几乎全是动词和命令式。
Epsilon 的段落稀疏,句子短小,却常常留出一大片空白。
她必须把它们拼接成一份统一稿件。
屏幕上闪烁着系统的提示:“整合目标:稳定、谨慎、有效。”
她开始打字。
第一句话,她写成:“稳定的表达带来结构的延续。”
第二句话,她写成:“谨慎的怀疑是对稳定的补充。”
第三句话,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写下:“创新可以在稳定的框架内被允许。”
屏幕亮起绿光,判定:有效。
可她心里明白,这份稿子是假的。它不是整合,而是剪掉了所有彼此对立的部分,只剩下一个被打磨得无比圆滑的外壳,像一颗光滑的鹅卵石被嵌入了水泥地里。
系统要求她为整合稿生成“差异说明”。她点开对照视图,红线与绿线在屏上交错,像两股互不相让的潮汐。某几处修改被自动标注“出于安全考虑”。她试图点开注释,界面跳出一个灰色的小窗:权限不足:W-Archive。
她盯着“W-Archive”这行灰字,忽然想起例会上的灰色句子:差异必须被看见。她没有继续点,只把这个词悄悄写在笔记板的边角,没有拼全,只写了“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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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前,林洵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文档。
“这是你整理的今天的整合稿?”他问。
“是的,系统判定了有效。”岚舟点头。
林洵盯着屏幕,目光停在第三句话上。
“创新可以在稳定的框架内被允许。”
她读了一遍,唇角像是压抑着某种笑意。
“你知道,这句话很危险。”林洵说。
岚舟屏住呼吸,声音发紧:“系统判定通过了。”
“系统判定通过,不代表它会永远保留。”林洵低声道,“有些话,今天能说;明天,就会被删。”
她看着她,想开口,却什么也没说。
林洵把文档收好,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你记得住就够了。”
她刚起身准备关机,屏幕右下角弹出“抽查复核”。一位年长的审校官祁栖(复核)坐到她工位旁,不紧不慢地翻看每一页。翻到第九页时,祁栖的手指在“创新可以……”上停住,没抬眼,只问:“这是你写的?”
“是。”
祁栖“嗯”了一声,把页面合上:“记忆力怎样?”
“正常。”
“正常的意思是记得住,还是记得住该忘的?”祁栖笑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像没有
她把抽查单递过来,签字就走。
抽查单的底部有一枚极浅的浮水印,只有在斜光里看得见:桥木—3。岚舟没抬头,把手按在那枚水印上片刻,又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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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共居舱,母亲正坐在桌旁,手里摊着一张课程表。
“第三阶段的课程要开始了。”她说。
岚舟把水杯放下,低声道:“今天我整合了一份跨区稿件。”
母亲抬头,眼神平静:“你整合,还是你在缝里缝合?”
岚舟愣了一下。母亲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把课程表合上,语气和缓:“吃饭吧。”
她忽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重量:那不是来自任务,也不是来自上级,而是来自母亲那句看似平静的话,好似深不见底的湖水里蛰伏着见不得人的巨兽。
饭后,母亲把碗轻轻叠在一起,像把两片薄薄的语言叠成一块更厚的沉默。“明天我去第三阶段。”她顿了一下,“你如果晚一点回,就把门设成单次临时权限。”
“好。”
“还有,”母亲抬起眼,“别把所有东西都放在屏幕上。”
岚舟没问为什么。她把那句话放进心口,像一片暗暗的铁叶,防着系统在下一个瞬间对她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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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她躺在床上,终端忽然震动。
一条匿名信息闪过:“第九页到底第三行,看见就够。”
她迅速翻开今天的整合稿,翻到第九页,第三行。
那句她写下的“创新可以在稳定的框架内被允许。”
只是,这次句子下面多了一行极浅的灰字:
“允许,只是另一种推迟。”
她屏住呼吸,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很久,才轻轻合上终端。
她清楚,裂缝正缓慢扩张,而自己正被卡在两边之间。一只脚已跨出太远,另一只脚却退不回来。她只能这样撑着,直到有一天,整个人彻底坠下去。
她坐起来,打开无声笔记板,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写下三行几乎看不见的字:
桥木—1:延迟
桥木—2:看见
桥木—3:存证
笔尖在“存证”上停了一秒,随后被她用指腹轻轻抹浅,留下像光影一样薄的一层痕迹。
窗外有白鸟掠过,速度恒定。它在天线边停了一瞬,又起飞。那一刹那,岚舟忽然明白:有些飞行不是为了抵达,而是为了不断经过。
她把笔记板合上,回到枕边,把手按在心口,像确认某样看不见的东西确实在那儿,不是勇敢,也不是结论,只是一枚小小的、不会被系统索引到的“证”。
她合上眼睛。空气过滤器在黑暗里稳稳地响着,像一条极细的线,从这边,牵向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