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广播比往常更早两分钟。
不是提示,而是通知。
“本日上午09:00,将召开跨区对齐例会。请相关单位提交旁听名单。未在 08:30 前提交者,视为自动放弃。”
广播一落,空气像被拉紧了一根弦。
共居舱的灯光亮得格外快,岚舟从床上坐起,喉咙里有种说不出的干涩。她昨晚在终端里看过那条通知无数遍“旁听名额:20 席,须直属上级推荐。”
她把“我会报名”的话说出口,却没有找到通往彼端真正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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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务司的早班走廊里,灯还没完全热起来,亮度比平常暗一度。值守员们步伐匆匆,脸上的表情像被固定在一种紧张而又规范的弧线上。
岚舟刚到工位,桌上的终端就弹出一个任务框:“规范复述·加急测试”。
她戴上耳机,屏幕开始滚动句子。
“集体稳定源于统一表达。”
“归类完成是社会幸福的前提。”
“偏离即风险,风险即破坏。”
任务要求:在三秒内复述,并给出“等值替换”。
岚舟咽了口唾沫,声音不大,却极快:“秩序依赖于共识。”
系统判定:有效。
第二句,她说:“明确归属,才能进入幸福。”
第三句,她说:“差异意味着危险,危险摧毁稳定。”
屏幕亮起绿光。测试结束。
她以为这只是日常校验,可不到一分钟,直属组长就走了过来。那人名叫林洵,胸牌上写着“会务司—语言复核组”。她的步子很稳,眼神落在她终端上时,微微一顿。
“你刚才替换的第二句。”她开口,声音不大,“是谁教你的?”
岚舟愣了下,下意识回答:“没有人。是我自己想的。”
林洵盯了她两秒,目光里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锐利。然后,她像是把那点锐利收回去,换成标准化的微笑。
“很好。”她说,“今天例会需要一名见习旁听。你去。”
岚舟屏住呼吸,心口忽然紧了一下。
“我?”
“你刚才的反应,说明你有足够的‘转译速度’。”林洵的声音很平,“旁听不需要发言,但需要记录。你带上无声笔记板,坐在第七排。”
她说完,便递给她一张电子凭证。凭证上有一个极小的灰色标注:旁听·临时补位。
她明白了,原本名单上的候选者有人被取消资格,临时缺席了。
而她,被顺理成章地推到了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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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例会厅的路比岚舟想象的更长。
先是一段狭窄的电梯井,接着是三重安检门。每一次扫描都要停顿几秒,冷光在眼角闪过,像一根针刺,却从不真正留下痕迹。
见习秘书的队伍在走廊排开,只有十二人。胸牌上标着各自的身份码,大多数来自“低区服务环”,少数是“中区见习”。他们目光安静,像被专门训练过,不交流,不结队,只各自站在浅蓝引导线内。
岚舟的胸牌闪着一行字:X-Null-0798(见习秘书)。
登记员扫过她的胸牌,声音规整:“旁听权限确认,入场。”
九点整,会场的大门缓缓关闭。
例会厅比她想象的大。
例会厅在“低区服务环”的最深处,墙壁是磨砂的金属,整面弧形。屋顶极高,弧形的灯带从顶端垂下,光打在地面,像一片片冷白的水面。四周的墙是灰合金,没有窗。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环桌,按区划分。桌边已经坐着十几位代表,他们的胸前佩章颜色各异,代表着不同的思维归:Alpha 的深红,Beta 的浅蓝,Gamma 的金黄,Delta 的深绿,Epsilon的白。
旁听席在后方高台,十二个见习秘书依次坐下。每人面前一块薄屏,屏幕显示实时转录,任何超出“标准语”的表达都会被自动标红。
“请保持发言稳定。”广播在会前响起标准的提示。
会议开始。
岚舟坐在旁听席,位置偏后。她面前的无声笔记板亮着,要求她“记录发言关键字,不得遗漏”。
开场没有致辞。透明屏幕从天花板缓缓降下,上面浮现主题:
《跨区对齐例会·季度汇报》
第一位发言的是 Alpha 区的代表。他的声音坚定:“Alpha 区的归类完成率已达 97%,趋同**指数稳定。我们建议,将 Null 区的资源再度削减,以迫使波动个体更快归类。”
屏幕同时投射出数据:一条向上的红色曲线,旁边标注“稳定”。
接着,Beta 区代表缓缓开口:“我们区在否定回路的研究上有进展。适度的怀疑能提升生产决策的精准度。我们建议扩大研究指标。”
他的声音沉稳,曲线是蓝色的,上面写着“谨慎”。
Gamma 区代表的语调明显更柔和:“创造力在语言更新中有必要保留。我们建议放宽部分表达权限,以防止语言陷入机械重复。”
她的曲线是金色,旁边写着“创新”。
短短三轮发言,岚舟已经感觉到环桌上那种无形的对立。曲线在屏幕上交错,像三种完全不同的脉搏,却硬生生被画在同一张心电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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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进入第二环节:“统一用语提案”。
系统抛出一句话:“差异是风险。”
要求各区代表提出“协调版本”。
Alpha 区代表说:“差异必须被消除。”
Beta 区代表说:“差异必须被验证。”
Gamma 区代表说:“差异必须被记录。”
三句话投射在屏幕上,系统要求“投票对齐”。
短暂的沉默。空气在无声地紧绷。
岚舟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她盯着那三句话,胸腔里有一种不受控制的悸动。她想起训练室里的词链,那次她没有回答“孤独”。现在,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开口。
但就在这时,屏幕忽然闪了一下,投射出第四句话。字很小,灰色的:
“差异必须被看见。”
全场一瞬的寂静。
系统随即闪出提示:“语言捕捉失败。”
灰字消失。
环桌上的代表们面色未变。仿佛刚才那行字只是空气里的错觉。
可岚舟清楚,她看见了。
她的笔记板上,那行灰字也短暂地闪过,又被自动删除。
她屏住呼吸,手指死死按在笔记板的边缘。她明白这不是“错误”,而是有人在某个地方,借系统的缝隙,把话塞了进来。
旁听席上,有人轻轻吸了口气,却又立刻压下,假装在整理屏幕。另一个见习的肩膀微微颤抖,她迅速低下头,假装没看见。十二人坐得整齐,但那一瞬,空气里流动的恐惧几乎同时扑开,像被强行引爆的彩蛋,亮晶晶的彩条溅满所有人头顶,喜庆得荒唐,却让人无处可逃。每个人都知道,刚才的灰字是真实的,却没有人敢承认它存在。
岚舟看见自己面前的笔记板在自动校正,屏幕抖了一下,把那行字抹平,留下一道浅浅的阴影,像是纸被擦过的痕迹。她本能地想伸手去按“保存”,可指尖悬空着,没有落下。她忽然意识到,系统比任何人都快一步,不允许“保存”。
环桌上的代表们继续发言,语速平稳,仿佛那一瞬空白从未出现。可岚舟知道,她的心里已经多了一块石头。石头冰冷尖锐,卡在胸口带有一些沉甸甸地刺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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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继续。
有人开始争论婚配认知协调指数的标准是否过严;有人提出 Null 区的“混合人型”应当集中托管;还有人要求削减 Gamma 区的语言权限。声音一层层压上来,像不同颜色的石块被强行堆在一起,表面看起来是一件丰满的艺术品,骨子里却透着畸形的荒唐。
岚舟感觉自己坐在缝隙最深处。她看见那些“对齐”并不是真的对齐,而是无数裂缝被强行糊平。
临近结束时,系统宣布:“例会到此,统一用语暂定为:差异必须被验证。”
Alpha 代表的嘴角微微一动,却没说什么。Gamma 代表低下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Beta 代表脸色平静。
屏幕收束,提示音响起:“散会。”
代表们站起时,脚步声像一股冷潮,从环桌四周向出口涌去。那一排排不同颜色的佩章,在灯光下闪烁,像一群被刻意分类的符号。岚舟忽然觉得,她不是在看人,而是在看一张巨大的语言地图。地图上的每一条线都被强行拉直,而那些没被允许的弯折,正一点点被切掉。
她低头,发现自己掌心渗出了细细的汗。笔记板的边缘被她攥得很紧,留下了一道红痕。她悄悄吸了一口气,才站起身,跟随队伍走出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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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舟走出会场,走廊的空气比室内冷。白色灯带照得她背影很直。
林洵站在门口,仍旧带着那种标准化的笑,却让人分辨不出笑意里有多少是真的。
“例会记录?”
岚舟把笔记板递过去。林洵低头扫了一眼,视线短暂停留在那一行被自动删除的空白处。她抬眼,目光落在岚舟脸上。
“系统擦得够快。”她淡淡地说。
岚舟心口一紧,指尖在掌心收拢。
“但你记得住。”林洵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一种刻意的测探,“不是吗?”
岚舟没回答。
林洵把笔记板合上,轻轻递还给她:“很好。以后可能会有更多这样的会。准备好。”
岚舟点了点头。她听得出,那并不只是提醒,更像是一道未明说的筛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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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共居舱时,母亲正把“引导课程”的资料收起来。她抬头看她,目光平静。
“今早的例会,怎么样?”
岚舟把那一瞬的灰字压在心底,没有说。
她只说:“他们在同一句话里,意见不一样。”
母亲静静看着她,点点头:“记住他们哪里不一样。”
母亲把杯子推过来时,指尖停顿了半秒,像是在衡量一个分寸。她的目光落在岚舟脸上,却没有直视,而是落在她眼睛下方一点的位置。那种目光让岚舟突然想起林洵在门口的神情,都是一种“确认”。
“有些不一样,你可以说出来;有些,还会被擦除。”母亲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被墙壁听见。
岚舟接过水,杯壁的热气蒸在掌心。她忽然有一种错觉:母亲比她更清楚哪些东西会被系统擦掉,比她更了解系统,只是从来没有说过。
她把那句话压在心底。空气里短暂的静止,让她感觉自己正坐在某条裂缝的边缘,而母亲,似乎正在用平静的手势,悄悄把她推向更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