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广播提前五分钟响起。
不是音乐,是一段被切割成相同长度的语句,均匀落下,像雨,把人的情绪打成整齐的颗粒。
“今日提示:请保持表达稳定。婚配协调局将对本区符合条件的家庭单元进行例行评估。祝各位度过高效的一日。”
共居舱里的空气过滤器在角落里低声运转。灯光缓慢升亮,像一张无形的幕布被系统按程序拉开。岚舟醒来,先看见墙面上的微光,再听见母亲在小小的床头柜上放下杯子的声音。
“早。”她坐起身,嗓音略哑。
母亲抬头看她一眼,点点头,没说话。她把一杯温水推过来,杯壁上有一圈淡淡的水痕。桌上摊着昨晚那份纸质文件,边角被压得很平整,像是把它放进生活的秩序里,就能让它失去锋利。
“今天要去哪里?”岚舟问。
“婚配协调局。”母亲说,“通知上写着,九点有一场说明会,家庭成员可旁听。”
“我也去?”
母亲犹豫了一瞬,仍点了头:“当作了解制度。”
“现在才了解?”岚舟想冷笑却拉扯不出贴合冷笑的标准情绪,“我们一直活在它里面。”
母亲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把那份通知装进文件袋里。她的动作像往常一样冷静克制,唯独在扣住袋口的那一秒,指尖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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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婚配协调局的路不远,却必须经过两次身份闸门。第一道在 X-Null 的公共通廊,第二道在“低区服务环”的入口。每次通过,都有一道细白的光划过眼眶,凉得像针尖。通行记录在侧壁的屏幕上短暂闪现,随即归档。
“请在等候区候场。”接待员用标准微笑示意。他胸前的铭牌上写着:“李子-7(辅助)”。名字后面的短横和数字,是系统分配的岗位编号,是执行型常见的标注方式,冷冰冰地提醒他只是一个可替换的部件。
等候区的墙上有一幅巨大的壁画。确切地说,不是画,是由成千上万条细线拼成的流动图像:一条条思维波形在同一幅坐标中趋于平整,最终汇入一条稳态曲线。壁画下方嵌一行淡银色字:
“结构即幸福。”
九点整,说明厅的门打开。人并不多,稀稀落落地坐开。前排座椅的靠背背面嵌着小屏幕,系统把每个到场者的身份自动匹配到座位,谁是“被评估者”,谁是“家属”,谁拥有“旁听权限”,一目了然。岚舟坐下,屏幕亮起她的身份码,角落里微微闪着“X-Null-0798”。
讲台上没有人。只有一块透明屏幕,从上而下落下,悬停在空中,像一张无声的脸。光影一转,一行标题浮现:
《婚配协调体系·基础流程介绍》
机械女声开始叙述,每一个词都像经过长时间的打磨,边缘被磨钝了,不会割伤任何人。
“第一部分:配对原则。婚配协调体系基于‘认知相容窗口’进行计算。相容窗口指双方思维归类的接近度与波动容差。系统默认容差为 5%。容差内的组合可进入一级配对流程,容差外的组合进入二级审查或拒绝。”
屏幕上出现一个简图:五种认知归类以不同颜色标识,之间拉出无数细线。多数线条在相近颜色之间汇聚,少数线条跨过中间空白,落在另一类上。那些跨越的线被标记为“试验性配对(历史)”。
“第二部分:子代赋形模型。”机械女声继续,“系统根据配对双方的思维基波、否定回路阈值与本体记忆残存率,预估子代的认知结构稳定度,并输出‘赋形等级’。赋形等级越高,子代越易完成归类,教育成本越低,社会整合率越高。”
屏幕上跳出三个词:赋形等级、教育成本、整合率。每个词后面都有一条安抚人心的绿色曲线,缓缓上扬。
“第三部分:生育授权。一级配对可获得‘一胎即赋形授权’。二级审查通过后,需在第一胎三年后根据子代的稳定指标申请‘延后增殖授权’,方可获得二胎授权。”
母亲微微侧过头,看了岚舟一眼。那是极其短暂的一瞥,很快便收回,像是怕自己的目光被系统捕捉到什么不应该存在的情绪。
“第四部分:跨类试验配对(历史)。系统在早期为验证‘异人格融合’的可能性,曾短暂开放跨类配对样本。样本结果显示,子代波动率显著提升,归类时间延后,社会整合成本上升。该策略已于若干版本前终止。相关记录归档为‘历史补丁’。”
屏幕右上角出现一个极小的灰色标签:补丁:W-Archive。字极小,几乎没人会注意。岚舟却盯住了。她想起“封存—不可调用—第12版”的标注,心里无来由一紧,那些灰色的、被收起的东西,总像是整套秩序真正的骨骼。
“第五部分:协调指数。”女声说,“每一份配对报告都包含一个‘婚配认知协调指数’(MCI)。指数不足者无法领取婚姻许可证。指数合格者,将进入‘配对引导’阶段,完成从语言、生活到情绪的全套协同训练。”
屏幕收束,最后浮现一行字:
“说明完毕。可进行问答。”
没有人举手。沉默在空间里层层铺开。接待员李子-7微笑着望向台下,像在等一个既不会来、也不该来的问题。
有人咳了一声。后排一个中年男人举手,声音不高:“如果家中有 X-Null 家属,评估会受影响吗?”
“不会。”李子-7回答,“体系评估对象仅为申请人本人。”
那男人“哦”了一声,又问:“如果家属在观察名单上呢?”
李子-7笑容不变:“不会。”
回答干净利落,像封住一个窗缝,不给风进来的可能。
说明会散场时,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被邀约面谈者,请前往二号侧厅。”母亲的终端震了一下,亮出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右侧走廊。
“我去一下,很快。”母亲说。
“我在外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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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号侧厅的门是磨砂的。门外的长椅靠墙排着,坐着几个人。有人低头看终端,有人双手交叠在膝上,动作整齐地重复着无意义的揉捏。墙上挂着一块小告示牌:
“单独面谈,时长 12~18 分钟。请配合语言引导。”
门开合了几次。每一次,进入的人都把目光落在地面。岚舟坐着,眼神落在对面的灯带上。那灯带在拐角处折了一下,形成一个很轻的锐角,像是制度里被人为抚平的棱角里,仍旧露出来的一点锋利。
轮到母亲。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走进门,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上。岚舟突然意识到自己握着文件袋的手心出了汗,便把它放在腿边。她不愿承认那份紧张来自哪里,无论是来自那间房里的问答,还是来自即将到来的某个结果。
过了十二分钟,门开了。母亲的表情看不出变化,只是呼吸比进门时更缓。
“走吧。”她说。
“就这样?”岚舟站起来,“他们说什么?”
“例行问题。”母亲把终端递给她看。屏幕上是一份简短的记录:“已完成初筛。建议接受下一步配对引导。”下面有一行很小的附注:“家属状态:X-Null/观察。”字灰得几乎看不见,却像一滴墨,落在白纸上,渐渐晕开。
“你同意了?”岚舟问。
母亲摇头:“我没有选择‘同意’。”
“那就是不同意。”
“不。”母亲把终端拿回去,点开一个折叠菜单,“不作选择,将被视为默认同意。需要在四十八小时内提交‘暂缓申请’,才能暂停流程。代价是降档一年的资源配给。”
“降档?”
“医疗、教育、能量配额都会降一档。”母亲看着她,目光很平静,“我会提交暂缓。”
“为什么?”
“因为你还在这里。”母亲说。她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因为我还没有准备好把一段生活交出去。”
这句话很轻,轻得几乎要被空气吞掉。岚舟却听见了。她感到胸口那块冷硬的地方动了一下,像是有一道比裂缝更细的线,正在向里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