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到日清晨,联席通道二的门比B-17室更厚。门内是斜向上的一段走廊,走廊尽头有光,但不是暖光。十几个人排在浅蓝线内,胸前都挂着白牌。她站在第七的位置,手里的笔记板没有任何多余的纸角露出。
“进入规则:不问,不看,不回头。”领队说。她的手腕上带着一条极细的黑色橡皮圈,像一枚紧到看不见的约束。
门开。光从高处落下,像冰冷的湖面泛起的微光。
岚舟迈出第一步,脚跟很稳。第二步、第三步……每一步都压在允许的间距里。虽然不确定前面具体是什么,只知道那张更大的桌子已在光下,离她只剩一段影。
她把呼吸压到最低,心跳一点点与通道里的低频对齐。
她想起祁夙的那句:“把你手里的词缩小一点。”
她又想起顾砚递来的透明片。
她知道,这一周,她要做的只是把存在的形状缩小到恰好能穿过缝的大小。
走廊尽头,第二道门滑开。
她看见一片被灯压得很低的会桌边缘,和桌边缘后面极薄的一圈人影。
她知道自己到了影子所在的位置。
她抬起头,很短地看了一眼那圈灯,不热烈,也不刺眼。像冬天里结了薄冰的水面。
她站定。白牌在胸前无声地贴着,像一张没写字的纸。而纸的背面,有一道看不见的凹痕,只有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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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席通道二的灯光比走廊更白。白到人让你迷失了方向性,像被抹平的日光均匀地平铺在白色的沙滩。
07:12。白牌挂在胸前,薄而无声。岚舟跟在队尾,脚步踩在浅蓝引导线的点位上,每隔八十厘米一个点,像把呼吸切成相同的长度。
通道尽头并不是会场,而是一圈半开放的影席环位。环内低矮的弧形桌面与中央主桌隔着一道腰高的磨砂栏板。栏板上只有一条窄缝,用于递送约束词、替代表述和时间节点提示。
“影席人员不得发声。”领席人提醒,“所有输入通过裂缝投递,或经由终端静默推送。”
岚舟点头,把笔记板调到无声模式。屏幕左上角浮出三枚小标:温控、噪声、越界。温控用一条淡灰色的条来表示当前语言的温度;噪声显示她输入里的不可调用信息比例;越界则是一个空框,只要一次越界,就会亮红。
“影席02?”一个低声女音在她侧面响起。
“在。”
“我是影席01,陈槿。你负责统一用语回路和会后摘要骨架;我接风险词替代与突发口径。有异常的话,我们就走二号缝。”
“收到。”岚舟把约束词清单滑到最上层:否决替换成暂不进入,抵触替换成口径差异,妥协替换成当前最可行,延迟替换成分步推进。
钟面无声地跳到 08:30。
主桌的代表陆续就位:Alpha 区的容槐,Beta 区的许沅,Gamma 区的金汀,Delta 区的洛吟,Epsilon 区的沈旸……每一枚胸针颜色不同,姿态却一致地平静。环灯降了一度,系统提示:“跨区联席周·第一日议程一:资源动员与统一用语。”
“请保持发言稳定。”
会议开启的第一分钟总是顺利。容槐以 Alpha 的标准口径阐述动员优先级;许沅接着把否定回路的可控阈值换算成可落地的指标;金汀很节制地说语言更新的弹性窗口;洛吟把执行图表推进一页,每次推进一页,整张桌子就往前走一毫米。
直到第九分钟,一枚词在空中发热了,就像一枚闪烁的信号弹。
“若 Null 区的混合人型在短期内仍无法完成归类,建议直接剥离其家庭附属关系,进入集中管控区。”
“剥离。”
那是 Alpha 口径里常见的执行词,温控条瞬间抬高两格。系统未发声,但影席终端的越界框亮了一瞬,但是不是红,是一抹极浅的灰。
陈槿抬眼看岚舟,指尖朝二号缝一压。
岚舟把“剥离”改成“附属关系暂停”,尾部加一只“周期复评”,让刀口显得像是钝器。她把卡片推进窄缝。缝的那边传来极轻的一声“咔”,像有人把卡片接住。主桌上,容槐停顿了一秒,然后自然地改口:
“建议附属关系暂停,并进行周期复评。”
温控条滑回中段。
第一处热浪被压下去。
第十五分钟,Beta 区的验证窗口与 Gamma 区的记录弹性发生轻微摩擦。词撞词的那一刻,影席两人的终端同时跳出突发口径:
“怀疑(Beta)”与“创生(Gamma)”的同台,需要一个中间词。
中间词不能是“创新”,也不能是“变通”。岚舟在键面停了两秒,把“怀疑”与“创生”折叠成一枚冷词“试行层”。
她递出去:“建议用‘试行层’描述 Beta 的验证与 Gamma 的记录交集;边界:周期、数据、异常上限。”
主桌右侧的金汀接到卡片,眼神极快地扫了一眼,便把句子咬了回去:“我同意先在试行层保留弹性记录,过窗再收口。”
许沅点头:“同意。”
噪声条稳定。温控条没有超过中温。
然而第三处热浪来的时候,不是词,是动机。
统一用语提案段落中,Epsilon 的沈旸提了一句:“空白也应被视为信息的一种,建议把‘未表达’作为合法输入。”
“未表达”三个字刚落,Alpha 的容槐便轻轻一笑:“合法输入,需要责任归属。”
“责任”
这枚词在任何系统里都会过热。
影席终端越界框亮红了一瞬,随即自动熄灭,像是系统把自己吓了一跳。
“给个替身。”陈槿低声。
岚舟没有用“责任”。她换成“落点”:
“建议以‘落点’替代‘责任’,强调流程承载而非个人归咎;表达式:‘未表达的落点在流程节点’。”
缝那边很快回了一个极轻的“可”。
容槐重新开口:“合法输入需要落点。我们讨论的是流程承载,而不是谁去背书。”
温控条回到中段,像一条刚被抚平的静脉。
会议推进到会后摘要框架。这是影席的战场。
岚舟把刚才所有对齐过的词,按“事实→过程→落点→风险→下一步”的顺序压成十六行骨架。她写得极慢,每一行都像往纸背里压下一道细细的凹痕,看不见,摸得到
第九行写到“未表达的落点在流程节点”时,她刻意留了一个更小的停顿,像把一粒盐藏在冷掉的汤里。
就在她准备提交骨架时,屏幕角落一闪,灰字:“桥木-5:不要写‘一致’,写‘对齐范围’。”
字只停了不到一秒,像把头露出水面的鱼。
她立刻把“达成一致”改为“对齐范围:A∩B 的交集;超出部分进入试行层。”
温控条没有任何波动。
骨架成功投递。主桌顺着骨架走完“事实—过程—落点—风险—下一步”。每走完一个节点,灯就暗一度,像把热慢慢收回去。
第一场结束。
影席人员被指令原地静默三分钟。系统要完成一次卷内归档。这三分钟里,谁也不能挪动,连手指都尽量不动。
三分钟后,屏幕弹出“会后摘要—影席稿”对比“会后摘要—主桌稿”的差异图
差异极小,呈一条细线:主桌稿把第九行“未表达的落点在流程节点”改为了“未表达的落点在责任节点”。
岚舟盯着责任两个字,指尖在笔记板的边缘轻轻敲了一下。
陈槿低声:“看见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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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是“资源调剂”的闭门讨论。闭门意味着影席也要隔一道更厚的栏板,只留终端通道,不留裂缝。她们只能靠静默投递。
开场第三分钟,Alpha 提了个突兀的词:“特批剔除指标”。
“剔除”比“剥离”更硬更热。温控条陡然上跳。
岚舟没有去碰“剔除”。她直接在“指标”上动手,把“特批剔除指标”改写成“异常吸收系数”:不是“删”,而是“吸收”,不是“人”,而是“系数”。
投递。
主桌那侧停顿不到半秒,就改口成“按异常吸收系数完成周期内的结构平衡”。
温控条回落。
然而噪声条开始缓慢上扬。岚舟意识到,有人在同时往系统里塞词,不属于影席、不属于主桌,是第三条通道。
屏幕这回没有灰字。只有噪声往上走。
她稳住呼吸,按祁夙教的“把词缩小”。她把“集中托管”缩成“二级缓冲”,把“强制转移”缩成“跨窗调位”,把“静默处理”缩成“调频失败处置”。
每缩小一次,噪声条就往回退一毫米。
第二场结束。
系统汇总异常吸收系数的口径后,向影席下达了一个临时任务:“十分钟内,生成全日统一用语回路的第二版。”
第二版意味着:不是复述,是重算。
岚舟把手放在键面上。
她没有沿用早上的十六行骨架,而是将回路画成一个五节点的环:事实—词温—替身—落点—回收。每个节点下面压三条“替换路径”。
她写到回收时,忍住了写删除的**,改成“回收(归档不可调用层)”。
终端给出“保真:0.93;风险:0;噪声:0.07”。
她知道这是今天能做到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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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末,主桌起身,环灯升亮一档,不是散会,而是进入“走廊时间”。
走廊时间里,代表们不在桌边说话,而是缓步在走廊内侧走动,像没有目的的散步。真正的目的,是在摄像头密度较低的区域完成耳语对齐。
影席人员不得参与“走廊时间”,但要远程听写。
岚舟佩上无声耳机,屏幕上只出现斑驳的音波。系统把人声拆得像碎沙。她要用“词壳”去套那些碎沙,拼出能写进摘要的一行话。
她听到一段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耳语:“落点落点落点,不要责任。”
她把这句拼成:“下一轮将以‘落点’代替‘责任’推进。”
又听到一段:“试行之后别喊创新。”
她写成:“试行层之后转‘对齐范围’,不提创新。”
耳机里忽然有一小段“杂音”,像从水面下冒出的气泡。紧接着,屏幕角落一闪:“W-Archive:V-12(封)”。
V-12。
岚舟的后颈一紧,冷气顺着颈部爬进脑髓。
她没有抬头,只把“V-12(封)”夹进摘要尾部的“不可调用注”里,用最淡的灰标了一下:“补丁:V-12 提示——对齐范围,不是一致。”
摘要递出。
影席的今日任务到此,照理该解散。
可领席人的终端亮起一条新指令:“保留 02 与 01,进行二次评估。”
陈槿与岚舟对视了一下。她们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