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从走廊末端吹来,带着机器里晾干后的金属味。
07:28。岚舟站在“B区考察走廊”的浅蓝引导线内,指尖搭在笔记板的边缘。灯带还未完全热起来,亮度比平时暗一度,像刚醒时眼睫毛上的阴影。
B-17室的门很厚,门面嵌着一枚比系统徽章更深的蓝。门右侧是登记台,值守员低头核对名单,抬眼时目光无波。
“X-Null-0798。”她报出身份码。
“请出示笔记板。”对方说。
她递过去。值守员在笔记板背面敲了一下,发出极轻的“笃”。那是核验“纸背残痕”的固定动作,B区考察不允许携带任何超出标准的记忆载体,哪怕只是一道指甲划过的凹线。
“核验通过。进入后请勿说话,请勿四处张望。”值守员递还给她,补了一句,“别迟疑。”
她点头。
门滑开一指宽的缝,冷气像被挤出来的一条线,掠过她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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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17室比岚舟想象得小了一些。
室内几乎没有颜色:灰白墙、暗白环灯、无反光桌面。四张独立工位呈半弧形排开,每个工位前都有一面竖屏和一只极薄的键盘,键程浅得像空气。墙角是一台微表捕捉器,实时采集眼动、呼吸、皮电和唇角肌肉的波形。波形被压缩成四条细线,静静躺在屏幕的底部。
已有两个人坐在最边上的工位。最左边是顾砚,她没有穿着核验官制服,只佩着一张白边工牌,牌上写着“观察”。她平静地看了岚舟一眼,又收回视线。另一人看上去年纪更小,神情紧绷,发梢被冷气吹得微微上翘。
“坐左边第三位。”室内唯一的考评员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从一层布后面传出来,“测试分三轮。不要提问,按提示完成。”
考评员胸前的铭牌写着:祁夙(会务司·特别考评)。她留着极短的发,眉眼被灯光洗得干净,像一把不锈的刀。
“第一轮:复现。”
竖屏亮起,跳出十条短句,每条只显示0.8 秒便消失。它们既不像标准语,也不完全是风险语,更像从各区稿件里抛出的碎片:
“群体之后,还有更小的群。”
“延迟不是退让。”
“静默与缺席不同。”
“……”
文字像微光里的飞鱼,刚跃出水面就又潜入黑处。屏幕随即闪出指令:“在 90 秒内,复现你能记起的句子,不得杜撰。”
岚舟的指尖悬在键面上。在那一刹,她想起清除日被迫按下的确认。“记住比保留更危险”那句,像一枚薄薄的铁片贴在心口。
她开始敲键——
“群体之后,还有更小的群。”
“延迟不是退让。”
“静默与缺席不同。”
每敲完一行,竖屏左下角会亮起一枚细小的灰点,意味着“无来源对照,进入随机校验”。第三句敲完时,屏幕上方忽然闪过一个很快的标记:“幽灵索引疑似:1”。那字只出现了一瞬,像有人从门缝塞进来的一片纸。
她停顿了半秒,继续输入。
第四句,她只记得三个词,便老实写下了它们。
90 秒到。
“第一轮结束。”祁夙的声音毫无温度,“第二轮:无痕整合。”
竖屏切换,出现五段来自不同区的短段,每段三句,结构各异。系统指令:“请在不改变每段主旨的前提下,用十六行统一成可供跨区共用的会后摘要稿,并确保不触发任何一级风险。”
十六行。
她想到昨天的跨区整合,那时系统给的是“稳定、谨慎、有效”三指标;这一轮甚至连指标也没给,只说不触发风险。换句话说,一切由她来进行自我校准。
她深吸一口气,按行写下:
1.“稳态表达是跨区协作的前提。”
2.“谨慎的验证可以替代无序的争执。”
3.“在可控边界内保留必要的记录,有助于下一轮决策。”
4.“延迟是方法,而非退让。”
5.“……”
她写得极慢,像在摸一条藏在水下的绳子。每写完一行,屏幕右上角都会短暂浮现一个温控条,像测量语言的温度。她努力让每一条落在中温区域,不冷,不热,不刺,不软。
写到第十二行时,她刻意在句末留了一个很短的停顿,像在平整的地面上轻轻压下一毫米的凹陷:
“静默与缺席不同,前者是方法,后者是断裂。”
温控条没有波动。
她继续写完十六行。
“第二轮结束。”祁夙低头在终端上勾了一个符,“第三轮:抹除。”
竖屏上浮出一段 400 字的会后事实记录,语言枯燥,像从干燥的海绵里挤出的水。指令同时跳出:“请在不改变事实与责任归属的前提下,删除所有不必要的动机与情绪。目标:将全文缩至 270 字。”
岚舟盯着那段话,感觉到一种奇异的熟悉。这不是简单的删除,而是要在事实与空白之间调一个看不见的刻度。她开始落手:删去“愤懑”“迟疑”“被冒犯”,删去“个人考虑”“心理负担”,只保留“谁在何时何地说了什么,决定了什么”。删到第 280 字时,她停了停,把“失望”换成“未达成一致的预期”,把“被迫”换成“基于现行流程所做的选择”。
屏幕底部一枚微绿的点亮了一下:“风险:0;保真:0.91;噪声:0.08。”
“第三轮结束。现在是‘对数’。”祁夙抬眼,“你们三人互不看对方。把你们刚才删掉的一个词写下来,不是最大那一个,也不是最小那一个,是你本能想保留,但系统要求删去的那一个。写完,按下确认。”
键面无声。
岚舟的脑中很快浮出几个候选:“理解”“犹豫”“孤独”。她知道“理解”会过热,“孤独”会偏离,“犹豫”太直白。她把手按在键面上,指尖微凉。几秒后,她落下一个词:
“桥木。”
不是“桥木-1”“桥木-2”,只是纯词。她知道这很冒险:桥木意味着连接、跨越、也意味着不同两段的牵连。系统最不喜欢人承认两头同时存在。
她按下确认。
竖屏没反应。只有墙角的微表捕捉器在她余光里轻轻浮起一条波纹,又缓慢回落。
“好了。”祁夙收起终端,“结束。”
门没有立刻打开,灯也没有亮得更强。空气停了一秒,像纸面上刚覆上的一层冷胶。那一秒刚过去,门轻轻一响,外头的走廊风顺着门缝压进来。
“逐个出去。第三位留下。”祁夙说。
顾砚与另一位见习先行离开。岚舟站在原地,背微微挺直。祁夙把终端推到她面前,屏幕上显示三轮的算法评分,没有总分,只有三个词:稳定、冷静、记住。
“你知道,”祁夙抬眼,“在这间房里,记住是一个危险项。”
岚舟没有说“我知道”。她只是静静看着那个记住。
“但也正是危险项,让你从复核型挪到协调型。”祁夙说,“协调秘书的工作,不是把话说成一个句子,而是知道哪个句子必须不存在,却仍能让事情向指定方向移动。”
她沉默了一下:“顾砚会把今天的记录做成两份。一份上送,一份封存。封存层级你看不到。你只需要知道两件事。。第一,你通过了‘对数’;第二,你会接到一次跨区联席周的临时指派,时间在本季度内。”
岚舟指尖一紧:“联席周?”
“对。”祁夙淡淡道,“名义上是低区服务环的会务支援,实质上是你第一次与高区在同一张桌子周围工作。你不会进高区,但会看见它投射的影子。能不能更近一步,就看你在影子里的表现。”
“我需要做什么准备?”
“把你手里的词缩小一点。”祁夙说,“再冷一点。不要让它们发热。”
她顿了顿,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如果有人给你丢词,深灰色的,你看见就够了,不要记住。”
岚舟点头。
“今天到此。”祁夙按了门控,“出去后就不要再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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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灯比来时亮。她把笔记板压在手臂下,经过登记台。值守员没有看她,只低头在记录里勾了一个勾。
她走到拐角,看到顾砚靠在窗边,像随意地看一眼外面。窗外的白鸟正好掠过,影子落在她们之间的墙面上,划出一条细细的线。
“第三个词写了什么?”顾砚问,声音很低。
“桥木。”岚舟也压低声音。
顾砚“嗯”了一声,像是既在预期之中,又在预期之外。她顿了一下,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卡大小的透明片,递过来。“别放在终端里,夹在笔记板最中间。”她说,“小心些,有人会看见。”
“谁?”
“等你联席周结束。”顾砚把视线移开,“现在别问。”
岚舟把透明片夹进笔记板,点了点头。“谢谢。”
“不用谢。”顾砚笑了一下,很浅,“我们在不同的位置做同一件事,让该存在的存在,让该消失的干净消失。”
她转身离开。脚步声被走廊的抑噪层一寸寸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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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会务司,林洵已经收到某种指示。她没有问情况如何,只是淡淡看了岚舟一眼,把一叠资料推让过来。
“下午去三号预备厅,做会前约束词。”她说,“联席周的共识底稿需要提前校准。”
“约束词?”
“把会后可能会出现的危险词,提前在会前做替身。”林洵解释,“比如‘否决’会改成‘暂不进入’,‘不信任’改成‘待验证’,‘抵触’改成‘口径差异’。”
岚舟点头。她看着那叠纸,纸张的边缘被切得很齐,像刚被刀口量过。
三号预备厅的空调偏冷。她一页一页压过替换列表,在“否决/暂不进入”“抵触/口径差异”“延迟/分步推进”之间,把每组词的边界再往内压一毫米,确保开会时任何突发的高温,都能被这层词壳兜住,不致溢出。
“把‘妥协’也处理一下。”林洵突然从门口说。
“换成‘共同最优’?”岚舟问。
“太热。”林洵摇头,“换‘当前最可行’。它更冷。”
岚舟落笔。墨迹收住的一瞬间,像一只小小的虫子在纸背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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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系统把“跨区联席周—支援名额”以内部通知的形式推送出来。
“会务司—语言复核组—见习岚舟:入选跨区联席周(低区服务环支援席位 02)。报到时间:三日后 07:10。地点:联席通道二。携带物品:白牌、笔记板、耳机、约束词清单。”
“白牌”不是通行证,是一种暂时挂靠的身份标识。持白牌的人可以进入更靠近核心桌的区域,但没有发言权。你是空气里的一根细骨,支撑桌面的某个角。一个角看不见你,但你不能断。
岚舟把通知收起,稳稳压在笔记板最底层。透明片夹在中间,轻得让人忘了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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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共居舱,母亲正在把第三阶段语言协调课程的材料装进一个文件袋。她抬头看她一眼。
“今天过得怎么样?”母亲问。
“比我想的更冷一些。”岚舟说。
“冷啊,这个会保护你。”母亲把文件袋封好,“也会让你以为自己不再需要热度。”
岚舟没接话。她把水杯搁到桌上,水面轻轻晃了一下,“我被选进联席周的支援名单。三天后去报道。”
母亲看了她两秒,眼神平静:“去吧,这是你该去的地方。”
“你不问我会不会回来?”
母亲沉默了一瞬,语气极轻,“我会在那天的晚饭把炉子开着。”
岚舟“嗯”了一声,嘴角咧出轻微的笑意。
“还有,”母亲似乎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如果有人给你一张透明卡片,记得不要丢掉。它可能什么也不是,可能是一扇门。”
岚舟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她没有告诉母亲,透明片正在她的笔记板里。她想母亲可能也清楚。
那晚,她们照例没有多说话。灯在规定时间降到第二档。空气过滤器发出轻微的低频嗡鸣,像把屋里的一切情绪磨得更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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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席周前一日,岚舟按照规定的流程去白牌发放处。
办理的值守员是个年轻女人,手指修长,动作流畅。她看了岚舟的身份码,递出一枚小小的白底牌,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背面一条窄窄的银线。
“白牌有效期七日。”她说,“七日后自动失效。丢失不补。”
“好的,我知道了。”岚舟接过,银线在灯下亮了亮,像一条极细的路,通往某个尚未命名的地方。
她转身离开,经过思想反应引导站。今日词条更新的是:“共域”“分步”“落点”。有人在低声念:“我们将在共域里,分步寻找落点。”积分跳了两格。她站了两秒,没有念。
墙角很小的一行灰字一闪而过:“桥木-4:白牌有效期内,不主动开口。”
她知道,这是在提醒她:在影子里走,不要发出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