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来好大一阵了,但晚棠感受不到丝毫的退凉,仿佛坐在蒸笼里,汗如爆浆。书桌旁的叶子电风扇呼呼吹着,她还是觉得身上黏黏糊糊,怎么都吹不干爽。
正烦躁地和鬼天气、大姐的数学课本死杠,母亲敲响了她的房门:“棠棠,你同学姚丽芳的母亲打电话找你。”
姚丽芳?自己和她又不熟,她母亲打电话来做什么?心里诧异着,还是应了母亲一声:“马上来。”
下楼接起电话,才“喂”了一声便被姚太太打断,焦急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是杜同学么?我家丽芳有没有和你在一起。”
“没有,我今天去庙会玩,晚饭前才回家,没有见到姚丽芳。”听到女儿不在杜家,姚太太的声音更着急了:“那你知道丽芳平日里都和那些同学玩么?”这她怎么会知道!姚家是大户,姚丽芳上下学都是坐汽车,她和方悦薇只能凑钱拦一辆黄包车。
她其实能猜到姚丽芳这么晚不回家大概去了哪里。要么去碧文街的香榭舞厅,要么去东桂街的什字皇后舞厅。他们那些有钱的少爷、小姐的小团体,最爱去这两个地方消遣。
但这些猜测不好跟姚太太说,告密的人可没什么好下场。她只能抱歉道:“对不起伯母,我真没注意过姚同学经常和那些同学一起玩。”
姚太太大失所望却也不能指责什么,只能道:“那你方便把你们班方悦薇同学家的电话告诉我么?她家有电话吧?”
晚棠说没问题,请她稍等一下,自己上楼回房间翻一下记电话号码的小本子。
挂了电话后,晚棠觉得堂屋的空气如热粥一般,粘稠的流动着,便对摇着葵扇看账本的父亲道:“爸爸,我帮你对账你去休息吧!这屋子要把人闷出病来了。”
女儿就是贴心,杜父看着女儿微笑道:“没事,堂屋空旷,吹着风扇又开着门,就没那么热。你饿不饿,爸爸给你钱买宵夜吃。”
晚棠摆摆手:“不用了,我今晚喝水都喝撑了,什么都吃不下。”
“最近天气这么热,你中午有没有好好吃饭?别成天想着去吃碗凉粉就打发了。”
晚棠抿了抿嘴,没敢说学校门口有两口子摆了个摊卖酸辣片粉的。绿油油的片粉看上去就很解暑,吃起来柔韧滑爽很是开胃。这几天中午她天天都去吃一碗。
她支支吾吾道:“饭当然得好好吃了,不然怎么熬得到放学。”
杜父叹气道:“让你象你大姐一样住校你又不肯,这么热的天,路上来来回回真是遭罪。”
晚棠嘴一撅道:“日子不过了,一个学期二十法郎的住宿费,够我坐一年的人力车了。”
杜父不赞同的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被她精打细算的小气嘴脸逗笑:“咱家虽说不是多富裕,但也不至于二十法郎的住宿费都付不起。你每天回家热得都吐舌头了,还心疼这点小钱。”
只要是晚棠不想做的事,她有的是借口推脱掉。一本正经的对父亲道:“我们班三十个学生,只有家不在西贡的才住校,我家就在这里做什么花那冤枉钱?”
说不赢这个吝啬鬼杜父转而问起姚丽芳:“你们现在的小女孩放学了都去哪里消遣,怎么玩得连家也不回?”
晚棠拿起盘子里的一个番石榴一边啃一边道:“我和她们不熟,不清楚她们常日里去哪里消遣。我和悦薇至多去戏院看场电影,去茶楼听两场唱书。”
这个女儿杜父一贯是放心的,学习从不让自己操一点心。考进了教会女子中学,成绩年年是优。整个阮廌街也就方家的悦薇和自己女儿有这个本事。这两个女娃儿街坊四邻无一不翘着大拇指称赞。
第二天早上赶着上学的晚棠吃着家里佣人煮的汤粉,杜太太又给了她两块钱,叮嘱道:“午饭要有荤有素。别吃不下就打二两饭配泡菜随便打发了。”
杜母深知女儿的秉性,小气得对自己都抠门。她这个女儿干过从家里带剩饭去学校的事,午餐时去街边小店随便要个素菜,然后趁机要店家把她的冷饭在热汤里烫一下。她知道后大哭一场,哭她和丈夫没本事只能让女儿吃馊饭。
晚棠缩着脑袋小声辩解:“是冷饭,没有馊。”引来杜母更大的哭声,说要送她回老宅,她管不了这个孩子,让她阿老去管。晚棠吓死了,举着手指头指天发誓再也不敢了。
晚棠两眼放光,又能存两块。杜母冷笑着警告她:“你也大了,别逼着我干翻你书包这种事。”
别家都是怕孩子大手大脚花钱,她家是怕她的钱花不出去。晚棠接过钱说了句:“晓得了。”就背着书包出门。走到街口,悦薇已经在她们家大门口等着她。两人每天都是结伴上学,家离得近正好可以坐一辆人力车,省下点车钱。
悦薇一开始还对这行径嗤之以鼻,可小帐不可细算,她拿着省下来的余钱买了好几本法文画报后,就再也不吭声了。
悦薇一见到她就凑上前问:“姚丽芳她妈昨晚给你打电话了吧?”
晚棠点点头:“打了,你家的号码还是我给她的。”
悦薇撇嘴摇头:“这姚丽芳也真是,玩得再忘我也得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一声啊!看看她妈着急得,全班家里有电话的怕都打了个遍。”
两人拦了黄包车,在离学校两个街口的地方见到一家照相馆门前围满了路人和警察。晚棠只看了一眼便撇过头。悦薇冒着脖子扭伤的危险看了好一会,用恐惧中带点兴奋地口气对晚棠道:“又出人命了。”
晚棠不置可否道:“那些码头帮派天天打架抢地盘,出人命有什么可稀奇的。”
黄包车离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远,警察抬着担架上车,后面的警察踉跄一下,白布里垂下一只细白的胳膊。
石凤涛用手绢捂着鼻子皱眉看着法医给裸尸盖上白布。死者很年轻,看着至多十七八岁,皮肤细腻光滑。电烫的卷发和手指甲上的红色指甲油说明她是一个时髦且家世不俗的姑娘,不是站街的流莺。
这样一个女子为何会以这么不体面的方式横死街头?就算是小流氓色胆包天,抛尸也只会寻一个隐蔽的暗巷,或者直接扔进西贡河,不会这么大喇喇地摆在马路边,唯恐别人看不到。
给尸体盖好白布的法医见他用手绢捂着口鼻,出声提醒道:“这具尸体很新鲜,不臭。”
他又不是瞎,能不知道这具尸体是新鲜的么?也不看看周围围了多少人。虽然还是清晨,但吹来的风都是凝滞、湿热的,汗臭、脚臭、头油、香水在空气中蒸腾,比尸臭也好不到哪里去。
石凤涛没好气道:“废话那么多,验出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没?”
罗仲林耸肩道:“大庭广众地怎么验?当然得拉回巡铺房里的验尸房啊!”
石凤涛刚想骂他屁用都没有,手下的一个警察拎着一个书包和衣裙从巷子里出来道:“探长,这是在垃圾箱找到的,很有可能是被害者的。”
看着书包上别着的教会学校的校徽,石凤涛挑眉道:“看来我们得去教会中学走一趟了。”
早上最后一堂课班里的人知道了姚丽芳的死讯。校长的办公室成了临时询问点,班里的学生一个接一个从教室里被唤进去问话。
趁老师抄板书,悦薇抓着晚棠的胳膊悄声问道:“你说咱们今早看到那些人围着的,会不会就是......”
专心记笔记的晚棠漫不经心道:“大概是吧!”
悦薇对她的应付不满:“你怎么一点都不好奇?”
晚棠笔不停道:“待会就轮到你我了,不想好奇都不行。”
一个女生面如土色的回到教室,全部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女生对晚棠道:“杜晚棠,该你过去了。”
晚棠起身,在悦薇忐忑的眼神中走出教室。穿过走廊和庭院来到教学楼的副校长办公室,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进来。”
晚棠推门而入,一个穿着格纹马甲、西裤的男子背对着门站在副校长的办公桌后,旁边坐了一个记录的小巡捕。
男子听到门响起转过身,照面一打两人愣住了,都在心里暗道怎么是她(他)。
石凤涛笑得意味深长:“我该叫你杜晚棠还是赵阿香,又或者你喜欢人家叫你王招娣。”
晩棠扯扯嘴角没答话。
石凤涛掏出火机点燃了一根香烟,吐出一口烟圈示意她坐下后问道:“姓名?”
晩棠......你刚刚都叫出来了还问?
“杜晚棠。”
“你的同学姚丽芳死了你知道么?”
“刚刚听说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前天下午放学时打了个招呼。”
“你和死者平日里关系怎么样?”
“普通同学关系,见面问声好,放学说声再见,不是很亲近。”
“她在班里人缘怎么样?有没有得罪什么人?或者有没有什么人特别讨厌她?”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平时除了在学校里和她打打招呼,课余时间不怎么和她来往。”
因为死者衣冠不整,这次询问的重点是男生。女生只不过是捎带看看能不能问出一点线索,本就无关紧要。
但眼前这个女孩太镇定了。这些学生年纪不大,经的事情少,也没什么阅历。听到是命案还被询问,多多少少会有些心慌。回答问题都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但眼前这个女孩,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压根抓不她的错处和漏洞。
手上的香烟熏得他眼眯了起来,玩味道:“朝夕相处的同学不在了,你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啊?”
晩棠毫不避讳他的眼神,诚恳道:“要是伤心就能找到杀害姚丽芳的凶手或者能让姚丽芳活过来,我是很愿意抱头痛哭一场的。可孟姜女把长城都给哭崩塌了,也没把范喜良给哭回来啊!所以烦请探长你尽快破案,为死者昭雪,给家属一个交待。”
真是伶牙俐齿呀!石凤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可以走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悦薇坐学校餐厅的餐桌前小声感叹:“没想到姚丽芳死得这么不体面,连衣服都给扒光了。你说她会不会被那个了?”
低头吃牛肉河粉的晩棠诧异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谁告诉你的?”
“今早有个学弟路过照相馆时去看了眼热闹,看到尸体光溜的。虽然没看清脸,但八成就是姚丽芳。”
扯上人命案晩棠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谨言慎行。特别是听到姚丽芳是这么个死法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叮嘱悦薇道:“你晚上回家了不要到处乱跑,鬼知道这凶手杀了一个会不会觉得不过瘾再出来杀一个。”
悦薇深以为然:“你的物理笔记借我,明天小考,我临时抱一下佛脚。”
晩棠遗憾地摇摇头:“你说晚了,早被人借走了,你还是好好看书吧。吃完饭我给你划一下重点。”
悦薇傻了眼:“被谁借走了?”
晩棠低头继续吃饭:“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