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几月,西贡的天气总是一如既往的单调。在这里从来都感受不到季节的更替。西贡的冬天没有皑皑白雪,只有无尽的裹挟着热浪的疾风。但越南人知道,木棉如火一般燃烧在枝头,那就是春天。莲花无穷接于天际那便是夏天。他们不在乎四季的模糊不清,这种东南亚独特的气候带给他们吃不完的瓜果,让他们不用担心粮食的播种、收割。所有人都安乐于这种烈日下的劳作、生活。
农历三月二十三,是给天后娘娘上香的大日子。只要是在西贡讨生活的华人,不管是那个省来的,都会到位于阮廌街穗城会馆的天后宫给天后娘娘敬柱香。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华清商会的清爷被手下搀扶着从蒲团上起身,拄着拐杖跨出大殿,抬头望向顶上悬着密密麻麻一圈一圈的盘香,香客们可以在红纸条上写下自己的心愿,然后贴在香的底部,有知客会帮着挂起来。厅侧紧挨着一个天井,微风吹进来,串串盘香随风摇曳,香烟袅袅。
他问站在一旁的亲信何全:“今天给商会的弟兄们发米粮,凤涛有没有过来帮忙?”
何全手指往大门口指去,笑道:“阿善说他早就来了,和弟兄们在大门口一起放米粮呢!”
清爷手里的拐杖重重顿在地板上,哼了一声道:“没规矩的东西,来了也不知道来给天后娘娘上柱香。”
何全提醒道:“凤涛少爷信法国人的洋教......”
清爷听到这句话火腾的一下就起来了,怒道:“他倒是记挂住了他那个无情无义的法国娘,那娘们走的时候都没回头看他一眼。我这个养他成人的亲爹倒跟仇人一样。”
何全不好评判大哥的家事,只是赔笑着帮少爷解释几句:“您这就不对了,凤涛少爷不吭声,您骂他是不是聋了。他应您一句,您又瞪眼骂他敢跟您顶嘴。他都是可以娶老婆的年纪了,正是要面子。您别这么翻来覆去地骂他。”
清爷瞪眼:“我骂他怎么了?老子骂儿子天经地义。他不该骂么?放着好好的少爷不当去巡捕房当什么探长?他以为身上流着那娘们一半的血,那些法国佬就会拿正眼看他了,不是拿他当狗就是拿他当枪。你倒是提醒我了,是该给他说房媳妇收收他的心。再在外面瞎野,我打断他的腿。”
即将被打断腿的石凤涛探长,正双手抱胸盯着排队的队伍里一个梳两条辫子穿着月白上衣的女孩。看着她右手红彤彤地大拇指,石凤涛确定这个女孩至少来领过两次米。
见她签完字,沾了印泥的大拇指往册子一按准备接米袋,石凤涛上前一把按住她抓着米袋的手,眼睛往登记的册子瞄了一眼:“王来福,领取人王招娣,你叫王招娣?你刚刚不是写你叫赵阿香么?”
天气炎热,女孩额前的刘海黏得乱七八糟。白皙的小脸上透着被热浪熏透的红晕。她皱着一对俊气的眉毛低头看了一眼覆在自己手背上的修长手指,抿唇不悦道:“把你的手拿开。”
天后诞发放米粮的对象都是在商会码工、工厂做苦力的那些人。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衣着整洁,怎么看也不像那些大老粗家里能养得出来的孩子。别的不说,单说她耳朵上那对石榴红金耳坠,不知能买多少袋米。这种人家的孩子怎么能干出和穷人一起领米粮的事?还厚脸皮领了一袋又一袋。
石凤涛不想和她废话,准备把后腰挂的手铐拿出来吓唬她一下。手才一松,女孩抱起米袋子象一尾滑溜溜的小鱼一样跑进人群里。
“唉唉,抓住她。”石凤涛正要翻桌子追上去,在背后看了半天戏的好兄弟何善拉住他:“你追她做什么?看人家小姑娘长得好看啊?”
石凤涛白了他一眼没理他,质问登记的人:“你瞎呀?她都来三回了,你还把米给她。她是你家亲戚呀你对她这么好?”
登记人委屈道:“少爷,码头的宋大贵、王来福还有丝厂的赵阿香,这三家的米粮一直都是委托开绸缎庄的杜家来领的。刚刚那位是杜家的二小姐。”
“三家都是委托她来领?”石凤涛先是惊讶,继而恼羞成怒道:“你刚才干嘛不说?”
何善拍着他的肩大笑道:“现眼了吧?还探长呢!”
石凤涛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她?”
何善讥笑道:“你来过几次呀?而且每次来都双手抱胸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的模样发呆,能记得住谁?”
石凤涛恶狠狠地盯着册子上王招娣三个字,冷笑道:“这次我记住了,记得牢牢的。”
晚棠抱着米袋子穿过两边都是木棉树的马路来到码头。春天的时候这条路很美,红色的木棉在枝头怒放,花瓣落在马路上,象铺了一条红毯。但现在木棉花已经败落,枝头冒出嫩绿的芽头,等叶子变成深绿色,雨天就要来了。
上了一条小木船,告诉船夫去水上市场的木屋村。那是一个建在水里的村落,住的大多是摇船卖货的小贩和码头的工人。她小学同学王招娣家就住那里,她要把代领的米给王招娣送过去。
傍晚西贡河的河水很脏,飘满了垃圾和浮萍。但落日的余晖让整条河流瞬间变得凄美无比,满江的橘色壮观而澎湃。
水上市场船来船往,戴着斗笠的商贩灵巧地穿梭着。五颜六色的水果,包着牛皮纸的肥皂,买来卖去的东西在空中抛来抛去。
一个卖水果的船娘举着一个凤梨向晚棠兜售:“小姐,买个凤梨吧!今早才摘的,又新鲜又甜。”
斗笠下的面孔因为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满是沧桑的痕迹。握着凤梨的手比凤梨外皮还要粗糙。
晚棠扭过头不看她,搭理了她一个,周围的小贩就会蜂拥而至,把她团团围住不得脱身。送完米她还要赶回家吃晚饭呢!
船行到木屋村,坐在自己家木楼梯踏板上的王招娣看到载着晚棠的船缓缓驶近,站起来朝她挥手。
船夫滑着木浆让船靠近木屋,晚棠把米袋递给岸上的招娣,抱歉道:“等急了吧?我先把米给宋伯和赵阿奶家送去,耽误了点时间。”
招娣接过米袋放在一边,伸手要拉她。晚棠拒绝道:“我不上去了,得趁着天黑前赶回家。”
招娣不好意思道:“这么麻烦你,怎么能你到家门口都不上来喝口水呢?”
晚棠不在意道:”都是一起长大的,有什么不好意思。对了,你家小妹妹起名字了没?”
“起了,叫还招。”
......晚棠努力不让自己嘴角抽搐,挥手和招娣告别:“你上去吧!下次我给你带些我弟小时候的衣服来。”
回到家正赶上开饭,杜母看她一头一脸的汗,让佣人打水给她洗脸。
饭桌上,父亲问她天后宫的庙会好玩么?
晚棠耸耸肩:“就那样!”
杜母给她夹了一个炸春卷,戏谑地对丈夫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二姑娘属貔貅的,一个大子舍不得花,能凑到什么热闹?”
晚棠有些不乐意道:“阿老(爷爷)交待你们要照顾宋伯和赵阿奶,活我替你们干了,你们还笑话我。”
杜父见女儿不高兴,连忙安抚道:“吃完饭我给你两块钱,你拿去你的小竹筒存起来。”
说起女儿存钱的小竹筒杜母就想叹气,怎么会有这么小气的孩子。存钱连个陶瓷的扑满都舍不得买,让佣人砍了节竹筒,凿个孔算完事。她看不下去说了她两句,她倒是理直气壮地教训她:“花钱买了存钱罐,要花用的时候还不是得砸碎,那不如一开始就用竹筒,一个大子都不用花。”
五岁的弟弟家齐也不满地质问:“为什么二姐能去庙会我不能去?”
杜母祭出哄小孩的万金油:“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让你去。”怕儿子接下来问自己什么时候长大,杜母岔开话题问晚棠:“招娣阿妈又生了吧?这次生了个啥?”
想起招娣妹妹的名字晚棠觉得无语又好笑:“生了个女儿,你们猜起了个什么名字?”
“起了什么名?”
“叫还招,这起的什么破名字?他们家起名字真是绝了,老二叫再招,老三叫还招。老四要还不是耀祖,大概就能死心了叫绝招?”
杜父捧着碗笑了一阵后对晚棠道:“这是人家家里的期望,干嘛这么笑人家?”
晚棠无语,您不是也笑了么?
招娣妈的苦楚杜母是最能体会的.她接连生了两个都是女儿,丈夫和公公还没说什么,婆婆的冷言冷语那是按三顿饭来的。妯娌们也明里暗里阴阳怪气地嘲笑她是岳母命。若不是借着照顾生意的由头搬出来,她非憋死在大宅不可。头几年刚搬出来时,逢年过节一说要回老宅吃饭她就害怕。直到老三家齐出生,她才算松了口气。
她对晚棠道:“你下次去招娣家把你弟小时候的衣服给他们家送去,小孩家的衣服不分男女,我再找找有没有旧床单,拿给她们做尿布。”
晚棠点头道:“那我下周放假就去。”说完又叹气:“干嘛非要那么执着的生儿子呢?以前他们家的日子过得多好,招娣爸爸在码头做活,妈妈在咱们家染布,招娣还能去上学。看看现在的日子,一个人得养活四张嘴。”
杜父、杜母不想和孩子讨论这个问题,转移话题问起她的学习。
“作业做完了没?明天可是要上学了。”
晚棠似笑非笑地看着父母:“你们不想说就不说好了,干嘛提作业?我哪天不是作业做完了才出门玩的。”
杜父板起脸:“老师布置的做完了就行么?你不晓得预习一下么?你得象你大姐一样认真。”
晚棠埋头吃饭:“知道了,知道了,等吃完饭我就把大姐以前的课本翻出来预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