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成悠悠转醒,只觉头脑昏沉,他茫然四顾,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陈设简单的陌生房间。
烛火摇曳,将一道清冷的身影投在墙壁上,谢旻宁此刻正坐在窗边的小几旁,就着烛光,专注地翻阅着一本纸质泛黄的古籍。
“仙……仙长?”李令成撑起身子,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这里是哪里啊?”
谢旻宁闻声,并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声音透过薄纱传来。
“一处清静之地,你既一心向道,天资尚可,从今日起,便留在此处,拜入我门下修行。”
李令成先是一愣,随即是一阵巨大的欣喜,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下床榻,一把跪倒在谢旻宁面前,激动得语无伦次起来。
“弟子李令成,拜见师父,多谢师父垂青!”
说着,便对着地连磕了三个响头,额角都有些泛了红。
谢旻宁这才合上书,抬眸看向他,帷帽下的目光带着审视。
“我问你,你从小到大,可曾生过一场几乎危及性命的重病?”
李令成虽不解师父为何问这个,还认真思考后老实回答起来。
“回师父,弟子幼年时确实生过一场大病,当时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只说是熬不过去了,后来是一位游方的道长路过府外,说与弟子有缘,入府点化了弟子,弟子的病就奇迹般好转了,自那以后,我便对道法玄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眼中流露出纯粹的向往,这满脸稚气俨然还是孩子气,谢旻宁心中微动,继续追问起来,语气里满是试探。
“那你如今执着修道,可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帝位?”
李令成闻言,吓得连连摆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不不,师父明鉴,弟子从未有过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弟子想学本事,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让一家人团团圆圆,不必再让阿姐独自一人留在那吃人的京城里周旋。”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渐渐低垂了下去。
谢旻宁看他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也确实不似是身负帝王野心之人,可他身上那日渐浓郁的龙气,以及那比萧景珩还要强悍几分的诡异禁制,到底又是何原因。
这几日,她翻阅了所能找到的所有相关的典籍,却始终毫无头绪,再说那禁制反噬,她几次三番尝试以灵识探查,皆被那股强大的反弹之力震回。
李令成身上的谜团,像一团浓雾,越来越重。
正当谢旻宁凝神思索下一步该如何着手时,系在她腰间的青铜铃铛忽然开始震动。
谢旻宁眼神微张,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诧。
这铃铛是她当初探查城外万鬼噬魂阵时,暗中布下的一道警戒密令。
而今铃响就意味着有人闯入了阵法核心,并且触发她设下的禁制。
事态紧急,容不得她再多纠结李令成身上的疑点。
她随手从案几上抽出一本最基础的道法书籍扔到李令成怀里,随口嘱咐起来。
“照着此书自行参悟,不得懈怠,亦不得离开此屋半步。”
话音未落,她身影已如青烟般彻底消失在房间内,只余下晃动的门帘和目瞪口呆的李令成。
荒芜郊野,万鬼噬魂阵核心。
夜色浓重,唯有残缺的月光勉强照亮这片不毛之地。
一个身着玄色夜行衣的身影,正静静立于那刻画着繁复纹路的阵法中央。
他抬手间,便轻而易举地碾碎了谢旻宁布下的简单禁令。
随即,他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间匕首,锋利的刀刃划破掌心,殷红的鲜血一时涌出,顺着手臂落在脚下的石刻纹路上。
血液沿着那些沟壑迅速蔓延,所过之处皆隐隐泛起暗红色的微光。
就在这时,破空之声袭来,一柄萦绕着淡金光芒的桃木剑,如同离弦之箭,直刺向玄衣人后心。
那玄衣人好似早已知晓她的到来,头也未回,只是反手向后随意一挥袖袍,桃木剑便被一股巨力甩飞出去。
谢旻宁身影显现,抬手召回桃木剑,握于手中。
她看着阵法中那道玄色身影,神色微动,来人这身态看着有些颇为熟悉。
她也不再多想,深知必须阻止他完全启动阵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身形一动,剑随身走,化作一道凌厉的青影,直攻而上。
然而,那玄衣人面对她的猛攻,竟依旧纹丝不动。
桃木剑毫无阻碍地刺入玄色衣袍,深入肌骨,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对方脸上的面具滑落,月光下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来人正是萧景珩。
谢旻宁握剑的手猛地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萧景珩?”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脑中一片混乱。
萧景珩低头看了看没入胸膛的桃木剑,剑身萦绕的纯阳之气灼烧着他的伤口,带来阵阵剧痛,他却只是微微蹙了蹙眉。
他早就料到谢旻宁会来,他未躲,是因为自知不敌谢旻宁,还不如受她一剑以促使法阵尽早开启。
“你来得还……真是快啊……”
他抬眸,毫无顾忌地对着她。
谢旻宁联想起一路来,他对道法什么无师自通,以及刚才他挡住了自己的剑,心中一下了然 。
“你早就通晓道法,一直以来的伪装都只是为了利用我?”
想到自己曾以为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引他去河关,诓骗他夺回河关大权,原来是他的将计就计。
“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旻宁望着眼前这个神色平淡的他,第一次产生了陌生感,这些鬼兵都是他的至亲血脉,他竟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将这些不得渡的冤魂炼成这般模样。
萧景珩自知谢旻宁所问为何,眼中翻涌起剧烈的波澜,那强装的平静终于被打破,流露出深埋的痛苦。
“为什么?”
他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里流露出些许茫然。
“是啊,到底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啊,可如果不走到这步,我怎么完成我的大业啊。”
他猛地咳嗽起来,呕出大口鲜血,染红了前襟,眼神也愈发犀利。
“自林氏倒台之后,我就跟老鼠一样阴暗度日,后来母妃被人暗害,萧明鉴不愿将母妃葬入皇陵,是我跪在殿外一天一夜求到了他所谓的恩典。”
“母妃虽为我挣到了河关封地,可我却没实权,被贬河关后甚至要仰仗薛甫的鼻息度日,我不愿,就上不周山闯自己的命,可我灵根实在有限,自己苦学十载也不过就是皮毛。”
他的声音带着积压了十数年的怨愤,带着这些年来的不甘。
“我没有什么能依靠的,可我又不愿苟延残喘一辈子,我想为母后,为林氏讨回公道,你说我该用什么办法?”
萧景珩眼角含泪,一双猩红的眼满是愤恨,他抬手抓住了谢旻宁的剑,任由木剑割破手掌,血滴到地上。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既然正道走不通,我只能走我的修罗道,既然没有人为林氏的冤死套个公道,那我就让林氏三万英魂自己给自己讨个公道。”
他死死按住胸前的伤口,任由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滴落在那越来越亮的阵法纹路上,眼神疯狂而决绝。
谢旻宁被萧景珩这般疯魔的样子给震慑住了。
“可这不是你利用邪术的借口。”
谢旻宁沉眸深凝,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大可去找真正的仇人,为何要作践至此,将自己也变得和你憎恨的那些人一样不择手段。”
“你以为我想吗?”
他猛地抬眼,赤红的眸子死死盯着谢旻宁。
那双眸子里情绪不断翻涌,有无尽的冤屈,有刻骨的仇恨,有孤注一掷的疯狂,更有一种被逼无奈的绝望。
“我眼睁睁看着母妃含冤而死,看着外祖一门忠烈尸骨无存,而我却连为他们收尸都做不到。”
他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又强撑着不肯流露出半分脆弱。
于萧景珩而言,他所背负众多,走到这一步也是别无选择,因为无人能帮他。
有时,他也在想如果早些遇到谢旻宁,他会不会走不到这一步,毕竟谁不想做个干净的人。
“谢旻宁,你为什么不能早点出现……”
为什么不能早点出现替孑然一身的自己撑腰啊。
最后半句话卡在嗓间,徒留长叹。
谢旻宁亦缄口不言,她并非是这种种事的亲历者,亦无资格指摘他的心狠。
对当时重重危机的萧景珩而言,这么做或许真的是无奈之下的办法,虽说是阴邪之法炼出的怪物,但好歹能成为自己的一个依仗,苟全性命。
谢旻宁抽出手里的桃木剑,又惹得萧景珩呕出一口血。
望着眼前面色苍白的萧景珩,谢旻宁神色里闪过一丝决绝。
“炼鬼之法反噬极深,你凡人之躯,能承受几何?”
“反正不会死。”
萧景珩捂了捂胸口不断滋血的伤口,脸色实在不好。
谢旻宁见他执迷不悟,也不再多劝,只收起桃木剑,旋身准备离开,只留下一句话。
“你好自为之吧。”
正这时,随着萧景珩至亲血脉不断注入,整个阵法猛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血红色光芒,地面剧烈震动,仿佛有无数怨魂在地底嘶吼。
“轰隆隆——”
阵法中央,血光冲天而起,无数道扭曲的黑影,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从血光中缓缓爬出。
它们身披残破的甲胄,手持虚幻的兵刃,眼眶中跳动着幽绿的鬼火,数量成千上万,瞬间将这片荒野化作了森罗鬼域。
萧景珩站在漫天血光与无数鬼兵之中,脸色苍白如纸,胸前的伤口依旧淌着血,但他挺直了脊背,眼神冰冷地扫过那些嘶嚎的鬼影。
他再次看向谢旻宁,只见她已然旋身,显然也被眼前一幕震惊了,感受到萧景珩的目光,谢旻宁回望起他。
见谢旻宁神色冷漠,他心中掠过一丝刺痛,但别过脸时又将这抹异样的情绪压下。
“总归还是来了。”
他的声音在鬼哭狼嚎中显得异常平静,身影在鬼影里显得那么突兀。
“谢旻宁,你说会死多少人呢。”
见他面无表情,谢旻宁嗟叹一句。
“萧景珩,你疯了。”
眼前这一切如同末日般的景象,她望着那个站在血与鬼中央的萧景珩,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疯就疯吧,总比死了好。”
萧景珩旋过身,将身影融入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