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其辰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中,惯性般地走向阳台,倚着冰凉的栏杆,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对面——陆鹿家的阳台空荡寂静,夜色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她望眼欲穿地凝视着,几乎能幻视出下一秒陆鹿就会推开玻璃门,端着水杯走到阳台上,像从前那样在晚风中小憩。
看着看着,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思绪被拉扯回五年前的那个秋天。
“报告。”叶其辰抱着一摞作业本站在语文教研室门口。
刚进门,教语文的秋老师就急切地招手唤她过去,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微笑。
叶其辰心头浮起一丝疑惑,老师那笑容里,似乎藏着某种不寻常的讯息。果然,秋老师用温和却不容置喙的语气宣布,因学校工作安排,将由一位新来的陆老师接替她的班级。
叶其辰几乎是木然地走出办公室,回到教室宣布这个消息时,班里顿时一片哀鸿。秋老师风趣博学,每一堂课都让他们受益匪浅。作为语文课代表,叶其辰的失落感尤为强烈,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陆老师”,暗暗滋生了几分抵触的情绪。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周三的语文早自习,教室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逆着晨光走了进来。
那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看上去不过大学毕业的年纪,穿着一身素雅的灰色休闲西装外套,内搭纯白T恤和蓝色牛仔裤。穿着简单,那张脸却让人过目难忘——只是她脸上没有任何新老师常有的紧张或期待,只是淡然地站在讲台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全班。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同学们在短暂的骚动后,又窸窸窣窣地继续背书。
叶其辰心里的怨气,因着这份与众不同的沉静,莫名消散了几分,但看着陆鹿那初出茅庐的模样,不服气的念头依然盘踞心头。
陆鹿安静地穿行在课桌间,看着这群朝气蓬勃的学生,内心感触良多。时间的洗礼让她最终站在了这个讲台上。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角落,恰好对上叶其辰抬起的眼睛——那女孩正皱着眉,眼神里充满了思考受阻的迷茫。不知怎的,陆鹿望着她,唇角不自觉地漾开了一抹清浅的笑意。
那一笑,如同山间清泉,猝不及防地冲刷掉了叶其辰心头的烦闷。她看着陆鹿的笑意从眼底漫上来,像投石入湖,在脸颊漾开浅浅的涟漪,缓缓点亮整张清丽的脸庞。
“好漂亮……”叶其辰在心底无声惊叹,身体却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但那抹温然的笑,已深深印在她心上。她不解陆鹿为何独独对她微笑,只知道自己对她的怨恨,又无声无息地消减了几分。
此后的日子里,叶其辰仿佛跟陆鹿较上了劲,总拿着一些刁钻的问题去“请教”。看到陆鹿为此眉头微蹙,或上网查找,或翻阅厚重典籍时,叶其辰便会在心底升起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快意,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陆鹿何等聪慧,早已看穿叶其辰那点小心思。无论是课堂上公然站起来与她辩论观点,还是私下在办公室带着“难题”前来“请教”,她都照单全收。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厌烦,反而从叶其辰身上看到了一种为了坚持己见而意气风发的斗志。更何况,这女孩并非胡搅蛮缠,她的问题往往有其独到见解,条理清晰,有时甚至能给陆鹿自己带来新的启发。加之叶其辰作为课代表,做事干净利落,效率极高,陆鹿内心对她,反倒渐渐生出了几分赞赏。
叶其辰的敌意,便是在这日复一日的“交锋”中悄然冰释的。她发现,无论自己提出的问题多么“刁钻”,陆鹿从未流露过一丝不耐。她倾听时,身体总会微微前倾,那双沉静的眼眸专注地看着你,仿佛你的话语,便是此刻世上最重要的事。
一个深夜,室友的鼾声吵得叶其辰辗转难眠。烦闷之下,她趿着拖鞋摸黑走到阳台。
十一月的晚风已带凉意,她看着窗外零星亮着的万家灯火,一股独在异乡的惆怅漫上心头。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对面楼的一扇窗后,有一个身影在暖黄色的灯光下缓缓踱步。那灯光如此温柔,那人影的走动带着一种居家的安宁,让叶其辰瞬间忘了失眠的郁闷。她安静地凝视着那方光亮,仿佛那是一个能驱散所有疲惫与坏情绪的避风港。
自那以后,每当夜深难寐,叶其辰总会悄悄爬起来,倚在阳台的阴影里,寻找那扇亮着暖光的窗。只需静静看上一会儿,一天的纷扰似乎就能被那束光悄然抚平。
直到某个夜晚,那个偶尔掠过窗前的身影越发眼熟——那件蓝色的毛衣,不正是今天语文老师穿的那件吗?她白天还跟同学夸赞过这件毛衣好看。
叶其辰猛地瞪大眼睛,想要看得更真切些。就在这时,对面那人走到窗边准备拉上窗帘,面容在灯光下清晰无比——
“陆鹿?!”
叶其辰大惊失色,心脏狂跳,几乎是本能地迅速蹲下,将自己完全藏匿于栏杆之下。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她,为自己这近乎偷窥的行径感到无比懊悔。
她在黑暗中蜷缩了好一会儿,才敢慢慢直起身,忐忑地望向对面,内心已经开始组织道歉的语言。
然而对面窗帘已然拉得严严实实,暖光被隔绝其后。叶其辰这才后知后觉地自嘲一笑——她自己根本就没开灯,一直隐没在黑暗里,陆鹿怎么可能发现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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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新家的第二天,叶其辰便发起烧来。
她抱着作业本走进办公室时,正俯首批改作业的陆鹿像是心有所感,几乎是立刻抬起头,目光越过其他学生,无声地落在那张泛着异样红晕的脸上。
“叶其辰,”陆鹿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的脸……是不是不舒服?”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察觉到这份关切来得太快了些。
叶其辰抬手碰了碰额角,小声嚅嗫:“没事的陆老师,可能就是有点换季的‘穿火’。”
陆鹿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依旧流连在她脸上,那抹担忧如同水墨滴入宣纸,在她心底无声地晕染开来。
晚自习时,这份潜藏的牵挂变得具体。她的视线数次掠过书本,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角落。看见叶其辰与同桌低声交谈,接过温度计,陆鹿握着红笔的手指微微收紧。那女孩的脸颊比午后更加潮红,浓密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让她心里蓦地一软。
当叶其辰读完温度计,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时,陆鹿已悄然来到她身边。“发烧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微凉的指背极轻地贴上那片滚烫的额头。肌肤相触的瞬间,那过高的体温让她心口一紧。“这么烫……多少度?”
“38.7度。”
这个数字让陆鹿的呼吸滞了一下。她立刻去摸手机,思绪飞快地旋转,只想为她寻一个最安稳的着落。而当叶其辰低声说“家里就我一个人”时,那股骤然涌起的心疼如此汹涌,几乎将她淹没。这句话,轻轻敲在了她心底最不设防的柔软处。
下课回到办公室,她的心神却仿佛遗落在了五班教室。那个空着的座位,连同女孩病中脆弱的侧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忍不住向进来的学生探问,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叶其辰回来了吗?”
得知她尚未归来,那份悬空的惦念愈发沉重。她起身倒水,脚步却自有主张地绕至五班窗外。目光匆匆一巡,未见其人,一种混合着失落与忧惧的情绪便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
直到得到家长代为请假的答复,她胸中那口气才稍稍舒缓,可那句“一个人”所带来的怜惜,却愈发深重。
下班时,晚风已带了些许凉意。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思却有些飘忽。就在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她的脚步倏然停驻——熙攘人流中,她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独自背着书包、低着头等待绿灯的孤单身影。
夜色与医院冰冷的灯光为背景,将叶其辰的身形勾勒得愈发清瘦单薄。
陆鹿静静地站在原地,无法移开视线。
随后,她看着女孩踏过斑马线,竟低着头,朝自己这边缓缓走来。眼看那身影越来越近,却浑然未觉,陆鹿唇瓣微启,一声呼唤已轻柔地滑出唇齿:
“叶其辰。”
她看见女孩猛地抬起头,茫然望来。路灯温存的光线如纱垂下,将陆鹿笼罩其中。在看清那张带着病容的小脸的瞬间,她心中所有盘桓的忧虑,都化作了一种近乎叹息的柔软。
叶其辰愣在原地,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鹿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小步,这动作轻缓得像怕惊飞一只倦鸟。她清晰地看到了女孩眼中交织的惊诧、随之而来的安心,以及那层迅速浮起的水光与委屈。她的声音愈发温软,几乎融进了夜色里:
“好点了吗?”
这一声询问,承载的重量,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
叶其辰的嘴角轻轻向下撇了撇,所有强装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还是有点头疼。” 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陆鹿没有丝毫迟疑,再次伸出手,掌心轻柔地覆上她的前额。那动作自然得像是一种本能,只想亲自确认她的安好。
“还有点热,不会退得那么快。”她柔声说,指尖感受着那略高于常人的温度,“是从医院回来吗?”
叶其辰乖巧地点了点头。
“怎么没在学校医务室看?”
“看了……”叶其辰的声音带着点小小的抱怨,却也因此显得格外真实,“就给开了点退烧药。忘了告诉您,咱们校医室的医生……以前是兽医呢,是托关系进来的。之前有同学过敏,让她给看得更严重了,直接送医院了。”
陆鹿静静地听着,唇角情不自禁地弯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她凝视着叶其辰渐渐恢复神采的眼睛,那份紧揪了一整晚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原处,被一种充盈的、暖融融的平静所取代。她看着女孩眼里的光一点点重新亮起,仿佛自己的世界,也被这点点星光悄悄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