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其辰心底藏着一个喜欢了多年的人。
她的朋友们对此一无所知,只偶尔察觉她会独自跑去外港的海边,在咸涩的海风中悄悄落泪。她手机屏保上存着一张女人的照片——典型的东方温婉长相,正含笑望着镜头。微风拂动她鬓角的碎发,眼底仿佛落满了揉碎的星子,明亮而欢欣。可那眉宇间萦绕的气质,却又像江南烟雨笼罩的水乡,美丽、温柔,让人忍不住想沉入她眼眸的涟漪深处。
洛晓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看向身旁微醺的叶其辰。记得有一回她指着屏幕问:"这人是谁?"
叶其辰沉默了许久,久到洛晓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从唇间轻轻吐出两个字:
"仙女。"
洛晓当时内心的无语简直要冲破天际:
"服了,你喝傻了吧?"
叶其辰没有回答,纤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只自顾自地又抿了两口酒。洛晓打趣地望着她。酒精已经上了脸,叶其辰双颊绯红,像熟透的桃子,可洛晓却觉得她这副模样可爱得紧——没醉时总冷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不知劝退了多少追求者;喝醉了反倒像个白里透红的小动物,格外惹人怜爱。洛晓想着,不由轻笑出声。
翌日清晨,洛晓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是叶其辰的信息:
「我要回国了。」
隔了几秒,又一条:「时候到了。」
洛晓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终究还是为了屏保上那个如烟似雾的女人。
「好的,祝你成功。」
这五年,叶其辰在A国的日日夜夜,像一块被投入烈火的海绵,近乎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她知道,仅仅凭借年少时不顾一切的勇气,无法真正站在陆鹿身边。她需要的是与之匹配的实力、沉稳的心智,以及足以面对未来任何风雨的底气。语言障碍?她便没日没夜地泡在图书馆和语言实验室,直到口语流利得如同母语。学术压力?她将所有的精力与思念都倾注在研究上,成了导师口中"最有韧性的学生"。独在异乡的孤寂与挫败,一次次将她击倒,但每次支撑她爬起来的,都是心底那个温柔而坚定的身影——她必须成长为一个更好、更强大的人,才有资格回去,重新争取那份被她亲手推开的光。
在叶其辰远走他乡后,陆鹿也调离了S市。叶其辰通过好几个"眼线",像收集拼图般汲取着陆鹿这几年的零星消息。得知陆鹿婚姻触礁、即将离婚时,她便已开始悄然筹划回国。当确切消息传来,得知他们昨日终于办了手续,她便立刻订了最早的航班。一切早已在她心中部署妥当:她将成为她的同事,她的邻居。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等待命运垂青的少女,而是精心策划未来的布局者。想到盼望多年的愿望即将照进现实,自己能从此光明正大地站在她面前,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因不忍打扰对方的生活,只敢躲在角落里像个卑微的窃贼般窥视,叶其辰的心就止不住地灼热悸动,仿佛枯木逢春。
盛夏的酷热刚刚过去,凉爽的秋风已翩然而至。这本是个适合出游的金色季节,却终究抵不过"开学"这柄现实利刃,无情地击碎了每个学生和老师心底残存的假期幻梦。
华育中学的办公室里,充盈着开学前特有的纷杂与忙碌。老师们正三三两两地闲聊或埋头准备。一阵清脆的掌声恰到好处地响起,划破了这片热闹。
主任笑容满面,将叶其辰轻轻引至人前:"这位是从A国回来的高材生,叶其辰老师,以后就负责教授外语,为我们学校注入新鲜血液了!"
他随即转头,对另一位资深的外语老师时说:"时老师,这回可是给你找了个得力帮手,你可要好好带带她。总听你抱怨忙不过来,瞧,这不就有人替你分担了?"
时老师脸上顿时绽开欣喜的笑容,握住叶其辰的手:"太好了!我们这小众语种,总算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主任离去后,时老师便热情地拉着叶其辰寒暄,又领着她一一认办公室里的同事。
叶其辰乖巧地跟在身后,微笑着逐一打招呼,"李老师"、"王姐"、"张主任"、"悦悦"……一声声唤下来,心头竟涌起一股久违的、说不清的暖意,仿佛幼时过年被父母牵着走亲访友,那种带着些许羞涩却又无比安心的归属感。她不禁在心底感叹:果然,只有这片土地,才有真正"家"的味道。
来到这所陆鹿所在的学校工作已满一天,叶其辰的目光屡次飘向角落里那个始终空着的办公位。无需猜测,只看那桌上摆放的几枚剔透水晶摆件,她便知道那是谁的位子——陆鹿一直有这个雅好,从前如此,现在依旧。
叶其辰费尽周折才调到与她同一年级、同一间办公室,却迟迟未见伊人。一番小心打听,方才得知,陆鹿被临时派往外地参加一个紧急会议了。
叶其辰不是没动过偷偷寻去的念头,可问了一圈,其他老师也说不清具体的地点与日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冲动,告诉自己:五年都等了,不差这几天。真正的成熟,是学会等待,谋定而后动。
学生们尚未开学,校园里略显空旷,老师们大多在办公室安静备课。
叶其辰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思念与近乡情怯般的期待,反复告诫自己:既在其位,必谋其职。她决心要尽心尽力做好一名教师。于是,她虚心向同事们请教,几日下来,在一次次的交流探讨中,彼此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间拉近了许多。
这日午后,叶其辰在备课中遇到一个难题,便自然而然地朝向正在批改文件的时老师,软声求助:
"时姐,能帮我看看这个地方吗?我有点拿不准。"
话音未落,她下意识抬头望向时老师的座位,目光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中——那个让她魂牵梦萦了无数个日夜的身影,就那样静默地立在时老师身旁,仿佛从未离开。
叶其辰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眼中瞬间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但她飞快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咽下那骤然涌起、几乎令她喉头哽咽的酸楚。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平静面对任何场面,却在见到陆鹿的瞬间,所有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都土崩瓦解,变回那个不知所措的女孩。她曾在自己脑海中导演过无数遍重逢的戏码,哪一个剧本里,自己不该是满眼积攒了五年的爱意,笑意盈盈、落落大方地望向她吗?
"小辰?……小辰!"时老师的声音带着疑惑,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拽出,"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方才还好好的人,怎么一瞬间就像只受惊的鸵鸟,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沙子里。
叶其辰猛地回过神,几乎是强迫自己抬起头,挤出一个僵硬得连肌肉都在抗议的笑容。
"没……我没事,"她的声音略带一丝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就是突然想起些……以前的往事,有点晃神,可能……可能得去趟洗手间缓一下。"
语毕,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面带关切的同事,以及那个站在原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陆鹿。
另一位老师恰好捕捉到陆鹿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顺口打趣道:
"陆主任,瞧您这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好消息吗?要升职了?"
陆鹿迅速敛起唇角,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淡淡道:
"还在等通知呢。倒是你们,教案都准备到哪儿了?"
一时间,办公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与抱怨。陆鹿不再多言,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位。按下电脑开机键时,那抹压抑不住的笑意终究还是从眼底漫了出来。想起方才叶其辰那副惊慌失措、强作镇定的模样,她不禁微微摇头,心底无声地失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像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一点都没变。
方才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分明敏锐地瞥见叶其辰骤然泛红的眼眶,一股尖锐的心疼猝不及防地刺入心扉,却又被她以强大的意志力,悄无声息地按捺下去。
而那个显然还没学会在陆鹿面前"控制"情绪的人,此刻正坐在教学楼后小花园冰凉的石凳上,无意识地、一根一根地揪着脚边无辜的野草。良久,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郁结全都呼出,随即又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叶其辰,冷静点。你回来不是为了重蹈覆辙的。拿出你在A国面对评审委员的镇定来!"她在心里对自己低吼。随即又用近乎耳语的声音给自己打气:"叶小葵,你可以的,你是最棒的!"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将她拉回到五年前那个昏暗的傍晚。
一次至关重要的考试意外失利,她像个走丢的孩子,将脸深深埋在陆鹿温暖柔软的肩头,哭得不能自已。
陆鹿什么也没多问,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耐心地、一遍遍地安抚。待她哭声渐歇,才用那独有的温柔嗓音,带着一丝鼓励的俏皮说:"加油,我的叶小葵,你是最棒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瞬间驱散了所有阴霾,让她破涕为笑。
想到这儿,叶其辰又委屈地撇了撇嘴,看着被自己摧残的草地,有些不好意思地、试图将那些拔出的草茎小心翼翼地按回土里,也顾不得它们是否还能活。"还是……太不成熟了。"她低声自嘲,但眼神已逐渐恢复清明。五年时间,她学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即使慌乱,即使失态,也要迅速调整,继续向前。
当她整理好情绪回到办公室时,立刻迎来了几位老师关切的问候。
"小辰,好点了吗?我这儿有止疼药。"
热心的方老师说着就要翻找。叶其辰连忙摆手,脸上重新堆起灿烂得毫无破绽的笑容,声音恢复了清亮:"谢谢方姐!真的不用,就是突然有点闷,现在已经没事啦!"
坐回自己的工位,她很快便恢复了往常的状态,埋首于教案之中,看似专注认真。然而,那眼角余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总是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地飘向斜前方那个沉静的身影,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下班啦!我得赶紧去接孩子了。"有老师开始收拾东西。紧接着,同事们互道再见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快,办公室里的人便走了大半。时老师也拎起了包,见叶其辰还伏在案头,便问:"小叶,还不走吗?"叶其辰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背,回道:"时姐你先走吧,我这部分还没弄完,想再待会儿。"时老师点点头,又转向陆鹿:"鹿鹿,你呢?也加班?"
"嗯,还得一会儿。"陆鹿的目光仍停留在电脑屏幕上,语气平淡,"刚把筛选好的题目发过来,我抓紧时间看一下。"时老师不再多言,道了声别便拿着钥匙离开了。
此刻,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叶其辰坐在陆鹿的左后方,这个角度,一抬头便能毫无阻碍地看见她。浅蓝色的细条纹衬衫,搭配垂感极佳的黑色阔腿裤,如此简单基础的穿搭,落在陆鹿身上,却总能穿出一种清冷又高级的美感。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望着那道挺直而熟悉的背影,叶其辰心底压抑了五年的情感,此刻如休眠的火山骤然苏醒,炽烈的岩浆在她胸腔里奔腾涌动,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但这一次,她没有任由情绪淹没自己,而是深吸一口气,将这份汹涌的爱意,转化为更坚定的决心。
时间在叶其辰纷乱的心绪与无声的凝视中悄然溜走。当她看到陆鹿开始利落地收拾桌面的物品,准备下班时,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
"陆老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晚上要一起吃饭吗?"她顿了顿,鼓起勇气迎上对方转过来的目光,"就当是……感谢您以前对我的照顾和教导。"
她刻意加重了"老师"二字的读音,仿佛要借此强调那层早已过去、却也是她们之间唯一被公开承认过的关系,卑微地希冀着能凭借这层单薄的情分,换取一个靠近的机会。
陆鹿转过身,动作不疾不徐。她慵懒地向后倚靠着桌沿,双臂优雅地交叠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直视着叶其辰写满紧张与期待的眼睛。片刻,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带着几分玩味的浅笑。
"过去的感谢,"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当年优异的毕业成绩,已经是最好的报答了。"她稍作停顿,目光在叶其辰脸上细细巡梭,才继续道,"所以,没什么可再谢的了。既然选择了当老师,就好好负起责任来。"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
"别像以前一样……遇到事情,就只想着逃跑。"
语毕,她不再停留,干脆利落地拎起手包,迈着从容而决绝的步子,径直朝门外走去。
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她心中激起惊涛骇浪。五年前那些试图被封存的、带着湿漉漉悲伤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挣脱枷锁,清晰地浮现在那个仍僵立在办公室中央、手足无措的人心头。
办公室里顷刻间只剩下叶其辰一人,空气中还残留着陆鹿身上淡淡的冷香。那句带着尖锐的刺、却又仿佛裹缠着万千未尽之语的话,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嗡嗡作响。"别像以前一样跑了……"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精准无比地撬开了她心底最深处、那个被铜墙铁壁重重封锁的盒子。
五年前那个灰蒙蒙的傍晚,画面依旧清晰得刺眼。陆鹿开着车,她沉默地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万籁俱寂般的压抑。叶其辰深深地埋着头,强烈的、复杂到难以分辨的情绪如海啸般冲上头顶,让她感到一阵阵晕眩与钝痛,心脏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音节,然而嘴唇却像被最粘稠的胶水死死粘住,徒劳无功。
陆鹿曾转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她当时无法读懂、如今不敢细究的情绪。然后,她看到陆鹿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在努力克制,将汹涌的不舍与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生生咽回心底最深的角落。她知道,眼下的分离,或许是对陷入僵局的彼此最好的选择,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她仍旧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亲眼看着叶其辰从她的生活里消失。
"真的……非走不可吗?"
陆鹿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将这句盘旋已久的话问出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希冀。她或许还在想,是不是还有回转的余地,是不是只要再给彼此一点时间,就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叶其辰没有回答。她只是把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同时微微将脸偏向车窗一侧,试图借助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风景,来掩饰那终于控制不住、悄然滑落的滚烫泪滴。
她只是不想再看陆鹿为了她,在家庭与情感的夹缝中反复挣扎、日渐憔悴。她眼睁睁看着陆鹿眼底的光彩因来自家庭的压力和与自己的这段不见光的关系而一点点黯淡,她不敢,也不忍,让自己这份沉重而不见未来的喜欢,成为对方生命中无法承受的拖累。她甚至不敢轻易说出"我永远不会辜负你"这样的誓言,她太害怕现实的压力终有一日会将她们的感情压垮、扭曲。现实毕竟不是皆大欢喜的小说,她不敢在那样沉重逼仄的环境下,去奢求一个虚无缥缈的"以后"。她悲观地认定,时间这个巨大的洪流,终会将所有美好的事物冲刷得面目全非。而她以为,陆鹿值得回归到她原本那条平坦、光明、被众人期待的人生轨迹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