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光景流水般滑过。
太学甲班的墨香里,顾守渊虽仍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但终归不再是面目模糊的独行客。
张清显自“字难看”事件后,见了她总先下意识地耳根微红,看得人有几分搞笑,但那份斋长的责任感与学术上的坦诚却压倒了个人的窘迫。
人很有趣,而且好玩。
偶尔抱着课业前来探讨,只是语气较之初见时,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敬重,探讨算经难题时,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忘了那日尴尬,只余下对知识的纯粹热忱。
顾守渊偶尔简短回应,他便能顺着她的思路引申开去,是个能接住话的聪明人。
她对此很有好感。
其余同窗,有见她冷淡不敢贸然打扰的,但也有一些点头之交。明伦堂内,虽不至喧闹,但也渐渐有了些同窗间应有的活气。
这日晨课方毕,学子们正收拾书箱,准备移步律学讲堂,却见苏院长与几位面色肃然的夫子联袂而入。堂内细碎的交谈声霎时一静,众人皆感有要事宣布。
苏院长目光扫过堂下十数张年轻面孔,清了清嗓子,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圣人有云: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尔等埋首经籍固然是本分,然强健体魄、知晓戎机,亦是国之栋梁不可或缺之资。”
他略一顿,满意地看到学子们眼中浮起的惊讶与好奇,才缓缓抛出那枚巨石:“经陛下钦定,半月之后,尔等将随本届太学全体新生,开赴城西皇家围场,进行为期半月的‘秋猎讲武’!”
“秋猎讲武?”
这四个字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在明伦堂炸开。方才的肃静荡然无存,惊呼与议论声轰然而起。
“半月后?这……这如何来得及准备?”
“要去围场住上半月?风餐露宿……”
“讲武?莫非还要舞刀弄枪不成?”一个瘦弱的学子脸都白了。
顾守渊搁下手中的笔,抬眼望去。她注意到那几位将门出身的同窗,如名叫赵磐的壮实少年,已是面露兴奋,摩拳擦掌。
而更多如张清显这般的文弱书生,则是一脸惶然,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消息。
苏院长抬手虚压,待声浪稍平,继续投下第二道惊雷:“陛下对此番讲武寄予厚望,特委派武渊侯世子,木诚之将军,亲自督导尔等操演事宜。”
木诚之!
顾守渊捻着书页的指尖莫名微微一滞,接着心理就冒出了疑问
他不是奉旨查案去了么?军器监的线索千头万绪,怎会突然有暇来管太学生秋猎这等“闲事”?她心思电转,是圣心独运,临时起意?还是他查案遇阻,需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接近某些与案牍相关、却会出现在围场的人?
这安排太过突兀,透着蹊跷。她直觉感到,这场秋猎,绝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
夫子的声音还在继续,讲解着行装准备、纪律规范,但堂下的骚动已如潮水般难以遏制。待夫子们一走,明伦堂彻底沸腾起来。
“竟是木世子亲至!我在京郊大营远远见过他操练骑兵,那气势……”
“完了完了,听闻他在北疆有‘玉面罗刹’之称,治军极严,我等岂有活路?”
“能得他指点一二,胜过苦读兵书十年啊!”
顾守渊无心参与这喧嚣,待院长离去,正欲起身,一声清亮的女声从门边传来:“守渊姐姐!果然是你!”
顾守渊回头,那姑娘身量高挑,比甚至比一些男子健硕,肩膀宽阔,透着习武之人的利落。她生得最有特点的便是那双眼睛——大而圆,眼黑极多,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惊诧,好似时时刻刻都在瞪着你。偏生配了一对纤细寡淡的眉毛,愈发衬得那双眼炯炯有神,锐利如鹰。
待看清来人那因激动而更显“怒目”的眉眼,尘封的记忆霎时开启。
“方羽?”她试探性问道
“我就说是你!”方羽毫不见外的几步冲过来,亲热地揽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让顾守渊微微晃了晃,“方才我们乙班也宣布了!秋猎!木小侯爷!天啊!”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拉着顾守渊到廊下石阶坐下,叽叽喳喳如同归林的雀鸟。
好像他们不是**年未见面的旧友,而是一直在一起,今天放学聚在一起讨论学院新出的活动。
“守渊姐姐,你还记得吗?”方羽忽然扯住她的袖子,大眼睛里闪着光,“那年夏天,咱们偷溜去城外的溪边,你说水里那些亮晶晶的石头有名字,还教我认了好久!我爹后来还奇怪,我怎么突然对石头感兴趣了。”
顾守渊微微一怔,那段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边陲小城,酷热的午后,两个小女孩躲在树荫下,一个滔滔不绝地讲着矿石的纹理成因,一个瞪大眼睛听得入神,连被蚂蚁爬了满身都浑然不觉。
“记得。”顾守渊唇角微弯,“你后来还非要帮我搬一块最大的青石回家,结果半路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却死死抱着石头不肯撒手。”
“对啊!”方羽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那可是你说了能打出好铁的青石!我爹说了,好东西不能丢!”
她说着,眼神忽然黯淡了一瞬,“后来你们搬走了,我还难过了好久,想着再也遇不到你了。
这话语简单直白,顾守渊心头微微一软。
“我也记得,”顾守渊轻声道,“你把你爹的木刀偷偷拿来,说要教我防身,结果自己舞得虎虎生风,把我晾在一边。”
方羽“噗嗤”笑出声,用力点头:“对对对!我爹发现后追着我满院子跑!”
笑声过后,她看着顾守渊,眼神亮晶晶的,“真好,我们又遇见了!还是在太学!”
方羽叽叽喳喳地说着别后情形,她父亲是七年来的京城,现如今一直在这里做武官,然后话题三绕两转,便牢牢钉在了那位即将到来的督导官身上。
“守渊姐姐,你不在京不知道,木小侯爷他……”方羽双手捧心,眼中光芒璀璨,压低的嗓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崇拜,“他就是个传奇!”
“传奇?”这个词语确实恰当。
她知道木诚之娘是虞将军,他们一家的贵人,但是木诚之本身……也的确是一个传奇。
方羽凑近前来,如数家珍:“俊美!偏还不是绣花枕头!三岁打磨筋骨,五岁正式习武,根基之深厚,连宫里的老供奉都称赞不已!”
“这还不算,”她眼睛瞪得越发圆了,“十四岁!才十四岁就随母上了北疆战场,真刀真枪!听说他初阵就手刃了好几个狄戎酋长亲卫呢!”
顾守渊静默地听着,将脑海中那张冷艳而略带女相的漂亮脸蛋与战场上浴血拼杀的形象重叠。
美丽而危险,强大而锋利
“去岁北疆大捷你知道吧?”方羽愈发投入,“就是他率轻骑千里奔袭,端了狄戎王庭的粮草大营!陛下龙心大悦,厚赏武渊侯府!”
顾守渊捕捉到关键,顺势问出心中疑惑:“如此骁将,正当乘胜追击,为何今年初得胜后,反而提前回京,还有闲暇来督导秋猎?”
方羽兴奋的神色淡去些许,耸了耸肩,声音更低:“这事我也纳闷。我爹说,小侯爷年初确实又打了胜仗,可没多久就奉诏回京了,只在京营挂了个虚职。”
提前回京,虚职……奉诏查案……
顾守渊垂下眼睫,指尖在微凉的石阶上轻轻划过。这几个词在她心中串联。
他回京的真相,是和那军工贪腐有关吗?这场秋猎讲武,恐怕从决定由他督导的那一刻起,就已不再是简单的演武了。
方羽见她沉思,用力晃了晃她的胳膊:“管他为什么呢!能见到真人就是天大的好事!守渊姐姐,到时候我们一处!我定要看看,他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般,好看得让人不敢喘气!”
顾守渊回想起来那张艳丽的脸,心道:“不用等,他的确挺好看的,就是不怎么笑,有点可惜”
这念头刚一浮现,她便是一怔,随即失笑。自己方才还在剖析对方深沉的谋算,转眼却品评起人家的相貌来,真是……
“好。”她按下心里那点想法,轻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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