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坊的清晨雾气尚未褪尽,雕刻作坊外的小巷已经传来杂乱脚步声。
容婉遥刚将一篮雕刻废料倒在门侧,便听见院门外嘈杂的吵闹夹着怒骂传来。
院门“砰”地被踹开,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壮汉闯进院中,脚步沉重,神色嚣张。
为首的那人盯着院子中央刚晾好的雕板,一边扯下腰间布带一边大声喊道:“容守山,你的账还打算拖到什么时候?今儿个不是你还钱,就是我帮你把这作坊拆干净!”
话音未落,两个伙计已冲进堂屋,抄起一只凳子照着雕刻桌就砸。
碎屑和木屑四处飞溅,屋中母亲赵氏吓得尖叫一声,紧紧护住壁角还未搬走的小器物。
容婉遥一把拦住准备再砸的伙计,声音清脆又毫不退让:“我家欠你们的银子有账可查,没必要砸东西。你们自己也不过是替人要账,闹得太狠可没人会护着你们。”
她说话速度极快,反倒显出几分冷静的机敏。
为首那人上下打量容婉遥,冷哼一声,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手中的棍子却迟疑片刻,没有再落下。
他回头示意同伴:“算了,给你们一个月,再不还钱,下次就不止砸东西这么简单!”
几个打手气焰嚣张地丢下几句狠话,扬长而去。院门外渐渐安静,只留下院中一片狼藉。
容婉遥松了口气,蹲下身把碎裂的雕版和倒在地上的桌凳一一拾起。
她的手虽然沾满了木屑和灰尘,动作却很利落,不带一丝多余的哆嗦。
赵氏捂着胸口坐在门槛上,眼中还有余惊,喃喃道:“这些人可真是欺人太甚……你爹在外面跑账到现在还没回来,家里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了?”
容婉遥没有多说,只是低头收拾散落的碎片,把还能用的雕刀拣起,仔细擦去灰尘。
她将所有被砸坏的物件收集到角落,把能补的挑出来叠好,再拖起破损的桌子,准备日后修复。
院中渐渐归于平静,容婉遥蹲在破碎的雕版旁,脑海里却开始飞快思索:
「这样下去总不是法子,家里迟早被债逼到绝路。」
她抬眼望向天色,唇角绷得紧紧的,眼神里已经有了某种新的主意。
回到房间,容婉遥一边翻找旧纸旧墨,一边默默描着脑中浮现出的那张轮廓模糊的报纸版面。
容婉遥是穿越来的。
准确说,是在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后,醒来便成了这位雕刻工的独女,身处这个架空而混沌的古代。
可她并未陷入混乱太久,从小在新闻系一路拼搏、记者出身、深入调查、敢于发声的血早已刻在骨子里。
脑海中的版式、排头、导语,乃至那些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专栏结构,正悄悄与她的灵魂融合。
对容婉遥来说,现在最重要是解决家里的债务。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时代信息流通的闭塞,人们耳目封闭,全靠茶馆街谈巷议、坊间传说,消息失真、误传四起,百姓对朝政大事更是无从知晓。
世间所见,多是传言和吵闹,真正的真相却淹没在各家院墙高筑之间。
她的脑海中,忽然一片清明。
办一份报纸。
她可以用最原始的雕版印刷,手工排字,哪怕最初的发行只局限在一坊一街,但只要开了头,信息就能传出去。
哪怕一页、哪怕一张。她可以写灾情,可以写市集的米价涨跌,也可以写新官的政令,更可以写百姓的声音。
可这份决心,很快被现实击了个粉碎。
她在夜里悄悄把自己的构想描了纸样,第二日拿给父亲容守山看时,对方的反应比她预想得更冷。
“你说……雕这些字,印出来给人看?咱家本来雕牌匾、刻木偶、做庙上的神像……你这个东西,卖给谁?”
容守山眉头皱得死紧,一边说,一边放下手里的刻刀。
“这世上谁愿花钱买张写着字的纸?你是做梦做傻了。”他摇了摇头,看向她的眼神里是担忧。
“婉遥,你娘已经为了你愁白了头,我不想你也胡思乱想。这年头,女人会绣活持家就是本事,你该学的不是这些。”
“可爹,这不是随便写字!”容婉遥试图争辩,却发现自己终究无法用“舆论监督”“信息公开”这些现代词汇说服一个从未见过“新闻”为何物的古代木匠。
她不怪父亲,哪怕失望。
她只是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想做的事,不可能靠家庭支持。
至少现在,不行。
一连几日,她都在默默筹谋。资金,是最大的问题。
光凭她一人写稿、雕版、印刷、分发……根本无法起步。必须得有启动的银子,有作坊、有工人、有纸墨、有流通路径。
她需要投资。
“既然没人看好我,那我就自己去找。”她站在院门外那棵老槐树下,望着街巷另一头灯火通明的酒楼,眼神一点点点亮。
她打理好仪容,换上一身洗净压平的素色长裙,脸上带着初生牛犊的坚定光芒,提着那张写满构想和印制流程的纸稿,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夜色中。
一段时间后,容婉遥拖着一双走得微微发酸的腿,站在的繁华街口。
她已走遍了镇中几条最热闹的主街,从书肆门前到茶馆角落,又折回市集最西侧的戏台旁,但她清楚,那些地方人多却不精,热闹却无根。
真正手握银子、能说了算的决断者,绝不会在人堆里同小贩讨价还价。
她仰头望向不远处那座雕梁画栋的三层酒楼,心跳轻轻提了起来。
那是全城最贵的酒楼,名唤“翠微楼”。
高悬檐角挑起的金字招牌在夜色中灯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几名身穿绣边衣袍的下人守在门外,进出者皆衣冠整齐、神色从容。
她曾在街头听闻,无论是地方豪绅还是外来权贵,皆以能在翠微楼设宴或饮酒为身份象征,而真正不凡的人物,绝不坐在一楼或散座。
他们坐的是包厢。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进酒楼门口,果不其然,第一眼就看见楼内分三层,檐下廊上皆挂着细纱帷幔,每层设有雅间包厢。
她不慌不忙,目光快速扫过桌椅摆设、迎客走动、点菜传令。
不多时,侍者接过账单,恭敬地朝楼上而去。
她心中顿时有了判断。
真正贵客,绝不会自己亲自下楼结账。
她假装打量环境,缓缓靠近柜台,余光觑见那张银票,顿时心头一跳——是整整五十两!
寻常官吏月俸不过二三两银,这里竟一顿饭可达五十两……那定是最上等的包厢才对。
她稳了稳心神,悄悄记下那张银票被送往的方向,目光顺势攀上三楼尽头一扇半掩的雕花门扉。
那门上镌着“澜玉”二字,是翠微楼里最贵重、最难预约的独立包厢,亦是传说中只供真正有头有脸的人士使用之地。
容婉遥将纸稿抱在胸前,她知道自己即将冒险,但也知道,这是目前唯一能赌的机会。
心念既定,她不再迟疑,趁着楼梯转角侍者离开片刻,迅速抬步登上三楼,脚步极轻极稳,像只准备扑击目标的猫。
她站在“澜玉”包厢门前,重新将衣摆理了理,确认自己妆容整洁,纸稿无损。深吸一口气,她举手,叩响那扇雕花包厢门。
声音不重,却足以让里头听见。
容婉遥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披着月光坐在窗前的青年男子。
他衣着并不张扬,却处处透着不凡。
靛青云纹织金长衫,衣角处以极细的暗纹祥云收尾,腰间一枚墨玉佩稳稳垂落,未刻花纹,却通体温润,质地绝非凡品。
他指节修长,执盏而坐,姿态慵懒闲散,却如不动的山,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压。
这一身穿戴,这一身气度,是整个翠微楼中最出挑的。
即便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周围人也不自觉退让半步,仿佛被天然划开了阶层之界。
他微微抬眸,眸色如墨,视线轻飘飘地扫过她。
容婉遥嘴角含笑,轻轻将门阖上半寸,垂首作揖:“打扰公子清谈,还请勿怪。我无意冒犯,只是有一桩小事,想求公子斟酌。”
男子将酒盏放回漆器小几上,眸色不动声色:“你是谁?”
容婉遥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坦然道:“我姓容,名婉遥,是在下城南布庄长大的平民百姓。不过此番前来,不是为求恩荫,而是为商议一桩买卖。”
她见对方并未立刻赶人,继续稳稳开口,语气不卑不亢:“公子应是见多识广之人,容某斗胆一问——可曾听闻‘新闻’二字?”
宿观珩眉梢动了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这般贸然闯入,就为了说这个?”
容婉遥点头:“不错。眼下时局波动,城中百姓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可谁来厘清真假?我有一法,能传消息达千家万户,能使公子一句话响彻十街八巷,不出三日,全城皆知。”
“若我所创之物成型,纸为媒介,字为兵刃,百姓知时政,官员无可藏。这不是平民妄言,而是天时使然。”
宿观珩眸色微沉,打量她几眼。
她一身布衣,看似清贫,却气息干净,说话条理清晰,眉眼间更透着一股子稚气未脱却执拗到底的倔劲儿。
“你说你想做一件……传消息的事?”
“我要办报纸。”容婉遥一字一句道,“我有纸,有笔,有脑子。只缺一个起步的银两。”她抬眸,语带轻笑,“而这整座酒楼里,敢花五十两请客设宴、却又能独坐一室的,我只看到公子一人。”
空气沉了两息。
宿观珩低声一笑,靠在软榻之上,食指点了点桌面:“你倒是识货。”
容婉遥眼波微动:“公子若肯投我一成,我自愿奉上三成净利。”
“哦?”他似笑非笑地挑眉,“你凭什么让我信你?”
容婉遥笑了,眼神却是倔强而明亮:“我无凭无据,只有一张嘴和一个脑袋。但我敢赌公子不缺钱,只缺趣味。而我,是这座城里,最有趣的一个赌注。”
宿观珩懒懒靠坐着,指节转动酒盏,瞥她一眼:“你倒也识趣,能挑到我这儿。”
语气轻慢,却并未赶人离开。
他一向不喜喧哗,也懒得理会庸人琐事,可今日无事,倒也难得兴致被撩拨。他对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子提起了几分兴趣,便抬手示意:“你不是说要办什么报纸么?可有实物?”
容婉遥早已料到他会有此问,未语先笑,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份已折叠整齐的纸张,双手递上。
“稿子我早已备好,虽非定版,但内容框架与格式均可供参考。”
宿观珩接过,微一展开,略一拂袖抚平,目光落在那密密排字之上。
最上端写着《风朝晓报》,字迹工整有力,排版分明。
首篇为“城南茶肆火灾始末”,言辞简明,却层次清晰,从起火缘由、扑救过程、街坊目击者、官府通告,皆一一呈列。
再下一栏,是“市井闲话”,记录一件坊间富家小姐私奔之事,笔法泼辣俏皮,引人入胜,末尾还附上一句“听众皆言,此情当为作伪”。
宿观珩原本只是随意一看,越往下却神色微动。他放下酒盏,轻敲几下桌面,慢慢将整张纸翻阅完毕。
容婉遥并未打扰,静静站着,等他看完才开口:“如今不过是我手工刻印,所用材质也粗陋,但依我所见仍每日可售百份。”
她停顿一下,目光坚定:“若是有王府之名背书,王爷之资助开局,再聘刻工、扩印量,不出十日,全城皆会知‘风朝晓报’。日后再编专栏、纳百姓投信,新闻与言论皆归于公堂之上,既能赚钱,又得民心,王府之威望更能直入民间。”
宿观珩唇角微扬:“你倒会算账。”
容婉遥坦然:“我只算事实。此事可谋利润,可固威望,也可通百姓。三得其一已足矣,三者皆得……岂不美哉?”
屋内一片静谧,唯窗外风拂檐铃微响。
宿观珩低低笑出声来,眸色却冷静下来,轻轻合上那张报稿:“不错,确实有几分趣味。”
他沉思片刻,终是缓声道:“你说得有理。但我宿观珩,不会空口信人。”
他收回那张报纸,指节叩桌,“我可以投你一半银两。至于另一半,你自筹。等你能以这半份钱做出点声势,再来王府。”
容婉遥眼底一亮:“公子此言,当真?”
宿观珩唇角微挑:“我从不轻许人,也从不食言。”
容婉遥顿时俯身一礼,音调稳中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欣喜:“多谢宿公子。此恩,婉遥必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