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陈知正在书房里为即将到来的学术会议做最后的演练。这次会议规格很高,她将作为青年学者代表进行主题发言,是她学术生涯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许言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来,放在桌角,目光扫过她摊开的讲稿和密密麻麻的笔记。“准备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陈知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明亮。
许言倚在桌边,状似随意地提起:“对了,会议结束后那个晚宴,我让艾玛帮你推掉了。那天晚上我有个很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需要你陪我一起参加,对方带了家属,你在场气氛会好些。”
陈知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顿住。她抬起头,看向许言,眼神里的光芒一点点冷却下去:“你帮我推掉了?”
“嗯。”许言并未察觉她语气的变化,顺手拿起她的讲稿翻了翻,“那种社交晚宴意义不大,无非是些应酬。我们的会议更重要。”
“我们?”陈知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却带着清晰的棱角,“许言,那是我的学术会议,我的发言,我的社交圈。那个晚宴,是组委会特意为参会学者提供的交流平台,有很多我希望能当面请教的前辈。”
许言终于从讲稿上抬起头,对上了陈知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平日的温顺或狡黠,只有一种被侵犯了领地般的冷硬。“所以呢?”许言微微蹙眉,习惯了掌控的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交流的平台以后还有,我的会议关系到下个季度的核心合作。”
“所以,你没有问过我,就单方面替我做了决定?”陈知站起身,与许言平视,身高上的劣势被此刻的气势弥补,“在你看来,你的事情永远比我的重要,我的时间和社交安排,都可以由你随意支配,是吗?”
许言的脸色沉了下来。她不习惯被这样质问,尤其是来自陈知。一种混合着被冒犯和不解的烦躁涌上心头。“陈知,我以为我们之间不需要计较这些。我的资源、人脉,哪一样没有向你敞开?现在只是需要你配合一个晚上……”
“敞开?”陈知打断她,唇角勾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是施舍,还是需要我随叫随到的配合?许言,我搬进来,接受你的帮助,不代表我把自己的一切所有权都转让给了你。你说过我是你的女朋友,所以我不是你的附属品。”
“附属品”三个字像一根针,刺中了许言内心深处隐秘的恐惧和过往不愉快的记忆。她的语气瞬间变得冰冷尖锐:“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难道没有我的功劳?没有那五百二十万,没有实验室的RA职位,没有我带你进入的圈子,你能这么快站上ASJ的讲台?陈知,认清现实,适度的依赖和配合,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这话出口的瞬间,许言就后悔了。她看到陈知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像是被瞬间冻结,里面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失望。
陈知定定地看了她几秒,然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合上电脑,收拾好讲稿,转身就往外走。她的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脆弱的倔强。
“你去哪儿?”许言下意识地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陈知脚步未停,声音平静得可怕:“回我自己的公寓。那里的确又小又破,但至少,在那里我做任何决定,都不需要向我的‘金主’请示代价。”
“金主”两个字,像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许言心里。她看着陈知毫不留恋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口,听着楼下大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整个人僵在原地。
书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那杯还在冒着热气的牛奶。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陈知身上清冽的香气,此刻却变得无比刺鼻。
许言烦躁地一拳砸在书桌上,震得牛奶杯晃了晃。她从未如此失控过。陈知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潜意识里的傲慢和控制。她一直以为自己给予的是保护和资源,但在陈知看来,那或许是枷锁和不对等的交易。
她想起陈知在画廊里说《奇点》像她时的认真眼神,想起她在史密斯教授面前坦然说“她很好”时的温柔,想起她伏案工作时专注的侧影……那个独立、聪慧、努力在自己领域发光的陈知,才是最初吸引她的根本。而她刚才,却用最伤人的话,否定了这一切。
认清现实?付出代价?
许言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她错了,错得离谱。
她没有犹豫,立刻拿起手机,拨通了陈知的电话。无人接听。再拨,依旧如此。
许言抓起车钥匙,快步下楼,发动车子,朝着陈知那个旧公寓的方向疾驰而去。她知道,有些裂痕,如果不立刻修补,可能就再也无法挽回。
当她敲响那扇略显陈旧的门时,里面一片寂静。许言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靠在门边,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力般的恐慌。
“陈知,”她对着门板,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沙哑和……恳切,“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我们谈谈。”
里面依旧没有动静。
许言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继续开口,不再强势,而是带着剖析自己的艰难:“刚才的话,是我不对。我不该否定你的努力,更不该用那种方式……衡量我们的关系。”
她停顿了一下,组织着语言,试图剥开自己坚硬的外壳:“你说得对,我没有尊重你的独立性和你的领域。我习惯了掌控,习惯了用我的方式去安排,以为那就是对你好……但我忘了问你,你想要什么。”
门内,隐约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抽泣声。
许言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她放柔了声音,带着清晰的懊悔:“我不是你的金主,陈知。从来都不是。我只是……一个爱上你,却用错了方式的混蛋。”
“那个晚宴,我已经让助理联系组委会恢复了。你的任何决定,我都不会再擅自干涉。我向你保证。”
她说完这些,像是耗尽了力气,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门板上,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许言几乎要绝望时,门锁“咔哒”一声,轻轻打开了。
矛盾爆发得突然,和解也来得迅速。
陈知站在门后,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带着深深的疲惫。
她没有看许言,只是侧身让开了一条缝隙。
许言走进去,这个狭小却充满陈知气息的空间,让她感到一阵心酸。她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陈知。
“对不起。”许言看着她,无比认真地又说了一次。
陈知终于抬起眼,看向她,声音还有些哑:“许言,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道歉,而是平等的尊重。”
“我知道。”许言走上前,想伸手碰触她,却又怕被拒绝,手悬在半空,“我会学。给我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看看我能不能做到,好吗?”
陈知看着许言眼中毫不掩饰的悔意和小心翼翼,看着她因为匆忙赶来而略显凌乱的发丝,心底那堵冰墙,终究还是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许言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她知道,这只是开始,修复信任需要时间。但她愿意为此付出时间和努力。
陈知转身,默默走回客厅那张旧沙发坐下,双臂环抱住自己,像是感到了冷。
许言跟了过去,没有靠近,只是站在不远处,安静地陪着她。昏暗的灯光下,陈知的侧影显得格外单薄。
寂静在小小的客厅里蔓延。忽然,许言看到陈知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一滴,两滴……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滑落,砸在她自己环抱的手臂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许言的心被狠狠攥紧,她再也忍不住,走上前,蹲下身,与坐在沙发上的陈知平视。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陈知冰凉的手指。
陈知没有挣脱,泪水却流得更凶。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向许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从未显露过的脆弱:
“许言……你知道吗……刚才你说代价……说认清现实……”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像我爸,像我妈妈……永远都是这样……”
许言屏住呼吸,紧紧握住她的手,给予无声的支撑。
陈知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不断滚落,仿佛回到了那个永远无法获得公平认可的童年。
那是南方一个潮湿闷热的小城,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樟脑和旧家具的味道。小小的陈知拿着几乎满分的试卷,兴冲冲地跑回家,想得到一句夸奖。可等待她的,是弟弟打碎了邻居家玻璃后,父母焦头烂额的争吵。
“都是你!整天就知道死读书!也不知道看着点弟弟!”母亲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劈头盖脸砸来。
父亲在一旁闷头抽烟,最后也只是叹气:“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懂事点。”
她攥着试卷的手指一点点收紧,纸张边缘变得皱巴巴。那鲜红的分数,像一个无声的笑话。
她努力考第一,努力包揽所有家务,努力变得乖巧懂事……她以为这样就能换来和弟弟一样,甚至只需要一半的关爱和认可。可没有。无论她做得多好,父母的视线永远优先落在那个调皮捣蛋的男孩身上。她的优秀是理所应当,她的需求是无理取闹。他们永远觉得她“不够”,永远觉得她应该付出更多。
多少个深夜,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咬着嘴唇无声地流泪,枕头被浸湿一片。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孩子,爱却有如此分明的高低贵贱?是不是她还不够好?是不是她必须变得更强大、更优秀,才能换来一点点……坚定不移的选择?
所以她拼命地学,拼命地往上爬,把所有的委屈和渴望都埋在心底,用坚硬的壳把自己包裹起来。她告诉自己,不要依赖,不要奢望,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真实的。
“……我那么努力……就是不想再被人轻易否定,不想再被要求付出代价才能换取一点点本该就有的东西……”陈知睁开眼,泪眼婆娑地看着许言,像是透过她,看着过去那些永远无法满足的期待,“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着许言的心脏。她终于明白,自己刚才那番话该有多么的混账。
她不是故意要伤害她,却又精准地踩碎了她最脆弱的部分。
许言再也无法克制,她起身坐到陈知身边,伸出手,将这个浑身冰冷,哭得不能自已的人,轻轻地拥入怀中。
陈知僵硬了一瞬,随即,那强撑了许久的防线彻底崩溃。她把脸埋进许言的肩窝,像迷途已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港湾,放任自己呜咽出声,泪水迅速浸湿了许言的衣料。
许言紧紧抱着她,一只手环住她的背,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她没有再说“对不起”,那些言语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
许言一下又一下的轻拍着她的背,无言的在诉说她的懊悔——怀里的人,她聪明,她坚强,她拥有璀璨的灵魂,但她内心深处,也住着一个从未被妥善爱过,始终在害怕被抛弃的小孩。
“陈知,”许言在她耳边低声呢喃,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值得所有的尊重和自由,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你的尊重和自由在自己身上,也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施舍。”许言的话语,一字一句,敲在陈知的心上,“我不会再替你做决定,不会再否定你的努力。你的领域,你永远是主导。”
“相信我一次,好吗?”
陈知在她怀里,哭声渐渐止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许言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冷冽香气。
那些话语,像温暖的泉水,缓缓流入她干涸已久的心田。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更紧地依偎在许言的怀抱,仿佛这里有久违的温暖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