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神宫温养,万年孤寂
沧溟神宫。
这座悬浮于九天之上的神府,与其主人一般,清冷、孤寂,且令人生畏。它并非由寻常的琼楼玉宇筑成,而是沧溟以上古神力,牵引域外星辰之核为基,浇灌九幽玄冰为墙,历时千年方才建成。宫殿终年缭绕着散不尽的先天仙气,却也因此弥漫着化不开的彻骨冷意。一万年来,除了前来复命的神将与传达天帝旨意的仙官,这里几乎没有任何访客。
神宫之内,没有侍奉的仙娥,没有巡逻的天兵,甚至连一株寻常的仙草、一棵点缀的瑶树都寻觅不到。空旷的回廊上,只有天风穿行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萧索声响。地面由巨大的玄冰玉铺就,平滑如镜,能映出苍穹之上星辰轮转的轨迹,却映不出半点人间烟火。
今日,这份万古不变的清冷,被一抹微弱的、却执拗的红色打破了。
神宫主殿“无妄殿”内,沧溟已褪去那身浴血的“霜天”神铠。神铠被他随意放置在一旁的兵器架上,上面残留的魔血与煞气,让周围的空气都隐隐扭曲。他换上了一袭月白色的常服,银线在袖口与领边绣着繁复的玄奥云纹,当他走动时,云纹便如活过来一般缓缓流淌。这身素服让他卸下了战神的威压,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宛如一株遗世独立的雪松。只是那卸下戎装后,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让他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神性,多了几分可被触碰的尘世落寞。
他的面前,是一尊通体莹白的玉盆。此乃昆仑墟地脉深处,孕育了十万年的暖玉玉心雕琢而成,能自动聚拢天地灵气,滋养万物生机。寻常仙草若能得此玉盆栽种,一夜便可开花结果,增益千年修为。而此刻,盆中精心培上的,正是他从归墟那片死亡之地带回来的、唯一的生灵——那株赤焰海棠。
他已用九天之上最纯净的晨露,洗去了它花叶根茎上的所有血污与怨气。在暖玉仙气的滋养下,海棠残破的根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新生的根须如银丝般探出,扎进盆中特意铺就的、蕴含着无尽生机的“息壤”之中。那片被血泥玷污的叶子也重新舒展开来,洗净了铅华,透出莹润欲滴的绿意。
唯有顶端那最后一朵花苞,依旧紧紧闭合着,花瓣层层叠叠,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受了太大的惊吓与创伤,不敢再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
沧溟静静地看着它,看了许久。他伸出手,那双曾手握神戟、判决生杀的手,此刻却显得有些无措。他顿了顿,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紧闭的花瓣。
冰凉、柔软,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源于生命本能的颤抖。
一个如此脆弱的生命,与他刚刚经历过的、动辄毁天灭地的战场,形成了如此鲜明而荒谬的对比。
他喉结微动,那把曾在战场上号令三军、言出法随的嗓音,此刻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aken的沙哑和迟疑,在这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大殿中低低响起。
“……你也是……独自一‘人’么?”
没有人回应。
回应他的,只有大殿之外呼啸而过的天风,以及他自己在这万年孤寂中早已习惯的、无边无际的沉默。
他像是自嘲般地牵了牵嘴角,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他对着一株花在说些什么?许是归墟的怨气,终究还是影响了他的神智。
他收回手,转身欲走,回到那张冰冷的玉床上打坐,用修炼来抚平战后的神魂动荡,一如既往的万年。
可脚步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丝线牵绊住,沉重得无法挪开。
他背对着那盆海棠,高大的身影在殿中投下一片落寞的阴影。沉默了许久,那压抑了万年的疲惫、茫然与无人可诉的苦楚,终究还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这个出口如此奇异,并非对着任何人,而是一株不会言语的凡花。
“今日,我麾下折损了三千八百名天兵,魔族……是他们的十倍。”他的声音很轻,没有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其中有一个叫‘启明’的神将,才刚刚飞升九百年,笑起来……很像我记忆里的一位故人。他冲在最前面,被一头大魔……连着神魂一起吞了。”
“天帝的嘉奖令已经在路上了,会说我用兵如神,算无遗策。三界众生也会在茶余饭后说,战神沧溟,又一次护住了他们的太平。”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涩然。
“可没人知道,他们的太平,是用另一个鲜活的生命换来的。启明在神界的仙侣,还在等他回去……也没人问我,愿不愿意用他的命,去换这份所谓的‘功绩’。”
“万年了……我守在这里,看着一批批神将成长,又看着他们在我面前陨落。我见过最英勇无畏的神,也见过最卑劣无耻的魔。可到了最后,他们都成了一捧一样的焦土,回归虚无。”
他缓缓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遮住了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化不开的悲凉。
“这神位是囚笼,神戟是枷锁。他们说我是三界的守护神,可有时,我甚至分不清,我与那些被我斩杀的魔,有何区别。我们都在用杀戮,来证明自己的‘道’。”
这些话,这些足以动摇整个神界根基的“心魔之语”,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对天帝,是僭越;对同袍,是动摇军心。他只能将这一切深埋心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化作眉间万年不化的冰雪。
可今日,对着这株不会言语、不会思考、甚至不知能否活下去的凡花,他却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或许,正因为它什么都不懂,他才敢卸下所有防备。他需要的不是建议,不是安慰,甚至不是理解,仅仅是一个可以承载他声音的、沉默的载体。
说完这一切,他仿佛也耗尽了所有力气,胸口那块压了万年的巨石,似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殿内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这份死寂之中,一丝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窸窣”声,从他身后传来。
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像是星辰碎裂时的一声叹息。
沧溟猛地回身,金色的瞳眸中闪过一丝警惕与错愕。
只见那盆暖玉中的赤焰海棠,那片刚刚舒展开的、唯一的绿叶,正微微摇曳着。没有风,殿内的一切都静止如初,可那片叶子,却在以一种极有生命力的频率,左右摇摆。
而后,在沧溟震惊的注视下,它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自己柔软的叶尖,缓缓地、试探地,朝着他放在玉盆边缘的手指,一点一点地靠近。
最后,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他的指尖。
那触感,轻柔、温热,带着一丝初生的、懵懂的依赖与安抚。
像是在无声地告诉他:
我听到了。
我在这里。
我陪着你。
沧溟的身体,在那一刻,彻底僵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空间也失去了意义。他缓缓低下头,视线聚焦在那片正小心翼翼蹭着他指尖的绿叶上,万年冰封的眼眸中,那道裂开的细缝,似乎又扩大了几分,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那缝隙中,艰难地、一点点地渗透出来。
他活了漫长的岁月,受过无数的赞誉,也承受过无尽的误解。可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被一个如此弱小的、连话都不能说的生命,用最纯粹、最直接的方式,给予了最温柔的回应。
这不是出于对战神的敬畏,也不是出于对强者的谄媚。
仅仅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最本能的亲近与抚慰。
许久之后,沧溟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反过来,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那片绿叶。
叶子欢快地又摇了摇。
他那万年不变的、如冰雕般的嘴角,终于,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那是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aken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