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的第二天,沈君如去医院看望了小哲。她惊讶地发现小哲居然精神不错,与前几天他昏迷的样子判若两人。
小哲的母亲也在,那天她肉眼可见的开心,因为看到小哲的精神开始变得很好,这让她觉得又有了希望。
而小哲则绘声绘色地给她描述了昨天晚上见到嘟嘟来救它的事。
他说他见到嘟嘟了!昨天晚上,好大的烟,他好害怕……然后嘟嘟就来了!它变得好大好威风,像天上的神犬一样,把所有的烟和火都赶跑了!它还用脑袋蹭他的手,就像以前一样……”
说着,就拿起了放在床边的以前跟嘟嘟的合影给沈君如看,笑得特别甜。
“嘟嘟它也……很记挂你呢。”
人世间的事,往往就是这样,有些恨,可能真的存在过,但那些爱,却从未真正离开。
可能是受了昨晚的触动,小哲向沈君如提出了一个看起来无法完成的请救:
“沈姐姐,我……我好想再和嘟嘟去散一次步,就像以前每天放学后那样。就一次,好不好?”
沈君如知道,以这孩子现在的身体,想靠双腿走出去,是绝无可能了。
如果让他的灵魂,完成这次散步,无异于把他身体中最后的灯油强行抽取,最多维持几个小时,到时,连神仙都救不回来。
是让孩子在浑噩与遗憾中多停留片刻,还是帮他绽放最后、也是最绚烂的火花,然后坦然迎接注定的终结。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她没有权利替小哲做选择。
她必须告诉小哲,这是一个没有回头路的选择。
“小哲,你必须明白,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当散步结束,你的‘灵魂’回来的时候……你身体里的生命之火,可能就……彻底熄灭了。”
“我想去。”没有太多的犹豫,小哲回答道。
“可是,这趟散步的终点,就是……永远的告别。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你还有爸爸,妈妈,他们肯定不希望这样。”
“妈妈……”他犹豫了,停了很久,仿佛在积蓄最后的气力,“其实……妈妈和医生在门外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他的话,没有恐惧,甚至超越他这个年龄的思想。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就算不去散步,也只剩下……很短很短的日子。”
他微微喘了口气,小手无意识地攥着被单。
“我想妈妈她……一定会理解我的。用最后这点时间,换一次和嘟嘟的散步……对我来说,就再没有遗憾了。”
“所以……请你帮帮我?”
而他们不知道,此时,门外正站着小哲的母亲,这些诡异的对话,她都听到了。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儿子!”沈君如看到明晃晃的刀锋直直地朝着她的心脏捅了过来!“你把我的小哲还给我——!”
她猛地坐起身,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手下意识地按在胸口,“是梦……”
这也不完全是梦。昨天下午,小哲的母亲,那个被丧子之痛彻底摧毁的女人,拿着一把水果刀,突然冲向她,不顾一切地要杀她。
她不怪她,真的。
她理解那位母亲的疯狂。失去孩子的痛苦足以压倒一切理智,她需要一个承担罪责的出口,而自己这个"帮凶",恰好是最合适的目标。
是顾泽元,为她生生地挡下了那把尖刀……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当时脸色那么苍白……手臂还疼得厉害吗?一个人会不会不方便?
这些念头让沈君如坐立难安。一种强烈的、想要确认他安好的冲动,驱使着她拿起了枕边的手机。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沈小姐?”
沈君如握紧了手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该怎么说?直接问你的手还疼吗?会不会太唐突?
“我……”她顿了顿,平复了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吵醒你了?”
“没有。”顾泽元回答得很快,“已经醒了。怎么,沈小姐这么早找我,是有什么指示?”
他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沈君如心里那份愧疚就越发清晰。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了句:“你的手臂……怎么样了?还疼得厉害吗?”
“这个啊,”他拖长了语调,仿佛才想起自己身上还有这么一道伤,“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怎么,沈小姐这是心疼我了?”
沈君如被他这半真半假的调侃弄得有些无措,下意识反驳:“不是……我只是……”只是什么?只是愧疚难安?只是……脑海里总浮现出他的身影?
她顿住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
电话的那头,他好像看穿了她的窘迫,一个轻笑声传来:“开个玩笑。不过,既然沈小姐主动关心了,正好,我还没吃早餐,赏个脸一起?我知道你家楼下有家不错的店。”
沈君如能感觉得到,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给她台阶,化解她的不安。
“……好。”她轻声应下。
“十分钟后,楼下等你。”他利落地挂了电话。
电话这头,顾泽元缓缓放下手机,脸上那抹刻意营造的玩世不恭渐渐隐去,被一种更深沉的温柔取代。
昨夜送她回来后,他遣走了司机,独自一人,在离她公寓不远处的街角,静静地守了她一整晚,他看着那扇窗内的灯光熄灭,又看着晨曦微光将它再次点亮。
他低头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襟,迅速调整好状态,向着约定地点走去。
坐在早餐店里,沈君如正斟酌着如何再次正式道谢,她的手机却突兀地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略带歉意地看了顾泽元一眼,接起电话:“喂,您好?”
“是沈君如女士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严肃的男声,“这里是西城区派出所。关于昨天那起持刀未遂案件,当事人刘女士现在情绪比较激动,她提出……想见你一面。”
顾泽元原本随意搅动着咖啡的手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放下银勺,看向她。
沈君如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是派出所……小哲的妈妈,她想见我。”
“别紧张,先吃,吃完我陪你去。”他边说,边把一笼虾饺往沈君如面前推了推,“这家的虾饺不错,尝尝。”
“嗯。”
半小时后,顾泽元的车子平稳地停在派出所门口。
刚走进大厅,负责此案的张警官迎了上来,脸色很严肃:“沈小姐,你来了。”
他看向顾泽元,微微点头致意,显然认出了这位身份不凡的人物。
“张警官,”沈君如轻声问,“刘女士她……”
“情况比较特殊。”
张警官压低了声音,“刘女士因涉嫌故意伤害,目前依法采取取保候审。但她情绪极度不稳定,反复提出要见你,说有重要的话……我们基于人道主义和案件情况,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安排了这次见面。请你理解,也请务必保持冷静。”
沈君如点了点头,在张警官的示意下走向等候区。顾泽元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侧,保持着一个既能随时介入,又不会过度干扰的距离。
出乎意料的是,当刘女士看到沈君如时,并没有预想中的歇斯底里。
她的眼睛依然红肿,但却不再疯狂,只剩下一种近乎枯竭的死寂……
“小沈,你来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我……想跟你单独聊聊。就几句。”
张警官皱了皱眉,看向沈君如,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顾泽元,有些犹豫。
“好。”沈君如轻声说。她看向顾泽元,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可以。
张警官和女警退开了几步,保持在能随时干预的范围内。顾泽元也后退了两步。
空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刘女士向前微微倾身,凑近沈君如,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小沈,我就直接说了。”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沈君如,语气却异常平静,“那天半夜,是你吧?”
沈君如睁大了眼睛,她感到很意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句话。
不等她回应,刘女士继续低声地说道:“那天晚上,我看到你站在小哲床边,当时我想问你,为什么会半夜出现在那里。可是却动弹不得。”
“之后,在朦朦胧胧中,我好像又看到了病床上方有一个极其淡薄、发着微光的孩子轮廓,他好像还对我笑了笑……那是小哲吧。”
见沈君如没有回答,她又接着说:“哦,对了,好象还有狗的叫声,很轻,但不会,就全消失了,他们……是跟你走了,对吧。”
“呵呵,”她冷笑两声,“小沈,你也不用否认,我知道,这些我说出去也没人会信!他们都觉得我疯了!但你心里清楚,我到底疯没疯!”她的眼神突然沉了下来,象把刀一样,盯着沈君如。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抓住沈君如胳膊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小哲他明明头一天精神好好地,明显就是已经好转了,可自从那天晚上你来了后,第二天他就突然走了,嘴边还带着诡异的笑。你说……我该恨你吗?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话音刚落,她眼中那勉强维持的平静猛地退去!被压抑的丧子之痛、连日来的精神折磨、以及那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诡异画面带来的恐惧,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猛烈爆发!
“是你!是你带走了他!把他还给我——!”她猛地尖叫起来,表情瞬间扭曲,双手死死掐住了沈君如的脖颈!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
沈君如只觉得脖颈传来一阵剧痛和窒息感,眼前瞬间发黑,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
“放手!”
几乎是同一时间,顾泽元一只手扣住刘女士的双腕,迫使她松手,另一只手已稳稳将因窒息而软倒的沈君如揽入怀中护住。
警察也立刻冲了上来,迅速控制住了再度失控、哭喊挣扎的刘女士。
“咳咳……咳……”沈君如靠在顾泽元怀里,剧烈地咳嗽着。
“没事吧?”是顾泽元的声音。
“没……没事。”沈君如急促地喘息着,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火辣辣的脖颈,仍感觉心有余悸。
就在她抬眼的瞬间,她看到了顾泽元受伤的手臂,鲜血已经从浅色的衣袖浸出。
“你的手!”她失声低呼。她记得,他刚才就是用这只受伤的手臂,毫不犹豫地掰开了刘女士的手。
顾泽元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臂,眉头轻蹙一下,“不碍事,只是伤口可能裂开了点。”
“走,我陪你去医院。”她猛地站起来,想查看一下伤口的情况,但伸出的手又停住了,她不敢。
“不用,小问题而已。”他看着她,“倒是你,感觉怎么样?我想,你现在应该先回家休息。”
他坚持先送沈君如回家。车子在她公寓楼下停稳,沈君如下车前,仍不放心:“你的手……真的不用去医院检查一下吗?”
“我会处理。”他打断她,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好好休息,别多想。”
派出所的临时看管房间内,刘女士独自蜷缩在角落,她呆呆地望着墙壁,泪水已经流干,只剩下麻木的绝望。
忽然,一阵异样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刚才那个护着沈君如、气场强大的男人,此刻居然站在她面前!
他怎么会在这里?门明明锁着!刘女士惊恐地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无法动弹。
顾泽元平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你不必害怕。”他的声音直接在她的脑海里响起,“我来,是让你见一些,你本该知道的东西。”
不等刘女士反应,一段清晰得如同亲历的画面,强行涌入了她的意识:
那是一条以前小哲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她看到了她的小哲!不是病床上瘦骨嶙峋的模样,而是生病前那个活泼爱笑的孩子。他的身影有些半透明,散发着柔和的微光,脸上洋溢着无比快乐、无比满足的笑容。他正欢快地奔跑着,身边陪伴着一只同样散发着微光、体型矫健的金毛犬!一人一狗,嬉戏玩闹,小哲银铃般的笑声在静谧的夜色中回荡,那笑声如此地纯粹快乐。
画面最后,定格在小哲紧紧抱住嘟嘟的脖子,把脸埋在它温暖蓬松的毛发里,满足地喟叹一声的画面。
刘女士怔住了,泪水瞬间决堤。那是她的孩子,那样快乐,那样安详……
“不……这不可能……你们是什么人!你为什么可以进来?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这肯定是你们伪造的……”
“伪造?”顾泽元没有争辩,只是淡淡地说:“那么,再看下去。”
场景切换,大雪纷飞的郊外,汽车无情驶离。幼小的嘟嘟在车后拼命追赶,呜咽声凄厉绝望,直到力竭倒在雪地,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满了不解和被遗弃的巨大悲伤。
“看到它的眼神了吗?它倒在雪地里时,望向你们背影的眼神,那不是恨,是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被丢下的困惑。那时,它还那么小,你能想象当时的它有多无助吗?”
场景继续切换,深夜医院,火光与浓烟。一道金光冲破窗户,嘟嘟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昏迷的小哲,它周身散发出微光,将致命的浓烟隔绝在外,自己却被灼热的空气烫得发出痛苦的闷哼,却寸步不离。
“那天的火灾,你应该还记得吧。你儿子的病房是整层楼唯一未被火舌舔舐的地方,大家都认为这是奇迹。可是,这世界哪有那么多的奇迹?所谓的奇迹,不过是当所有人都向外逃命时,它,这只曾被你们抛弃的生灵,逆着火光冲了进去,用尽全力守护它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它本该恨你们入骨,但在生死关头,它却选择了用生命践行那个‘永远守护小哲’的承诺,即便这个承诺,早已被你们单方面撕毁。”
“不,不是这样的,骗人,你们都在骗我……”看到这些画面,小哲妈妈已经泣不成场。
最后,是病房里的画面。小哲虚弱地拉着沈君如的手:“我相信妈妈她……一定会理解我的。用最后这点时间,换一次和嘟嘟的散步……对我来说,就满足了。”
“所以……请你帮帮我!”
她看见儿子提出的最后的要求,那可是他生命里最后面愿望,也带着对母亲无条件的信赖,相信母亲一定会理解他这最后的任性。可是现在,她却做了什么?
刘女士终于崩溃了。她跪倒在地,痛哭失声:“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告诉你什么?”
“告诉你,那只被你们亲手抛弃的狗,在火海中拼死护住了你的儿子?还是告诉你,小哲宁愿把剩余的生命时长压缩成最后几个小时,去换一场和嘟嘟的告别?”
“即便那时告诉你了,你能保证不会像现在这样,把这份超越生死的羁绊,当作是蛊惑人心的邪术?”
顾泽元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在刘女士心上。
“你知道吗?”顾泽元继续说,“小哲走的时候,最后一句悄悄话是:‘告诉妈妈,不要难过,虽然我来这世上的时间不长,但能做妈妈的孩子,我觉得每一天都很幸福。请妈妈一定要好好的……小哲永远爱你,会在天上一直守护你的。’”
小哲最后留下的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刘女士最后的防线,小哲学生前的面前一幅幅地涌现。
她看见小哲第一次学做饭时笨拙的身影,小手紧紧握着锅铲,仰着沾满面粉的小脸对她笑:"妈妈,等我学会了,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看见每个下雨天,他总会撑着那把蓝色的小伞,固执地站在校门口等她:"我怕妈妈找不到我会难过。"
看见无数个深夜,他发着高烧却还用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安慰她,:"妈妈别担心,我不难受……"
还有那次她加班到凌晨回家,发现小哲趴在沙发上睡着了,手边还放着给她留的字条:"妈妈,你今天一定很累吧,微波炉里有热好的牛奶,你记得喝哦。"
她还想起了她们丢掉嘟嘟后,儿子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他们还为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个理由骗过儿子,暗自庆幸过。
那之后,儿子就没再提嘟嘟了,可她也知道,儿子偷偷把嘟嘟的照片藏在枕头下,她当时还想着,时间总会冲淡一切,没想到,这却成了儿子最后的执念。
想起火灾后儿子莫名好转的精神状态,想起那个夜晚似梦非梦中看到的金色身影……
她终于看清,不是沈君如带走了儿子,而是儿子请求沈君如帮他完成了最后的心愿。也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离开。而她,差一点就辜负了儿子最后的信任。
她瘫软在地,泣不成声。
“好好活着。这才是小哲最想看到的。”这是顾泽元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几天后,顾泽元和沈君如通过各自的律师,向检察院和公安机关提交了联名的《刑事谅解书》。
之后,在律师的安排下,刘女士与沈君如进行了一次简短的通话。
“小沈,对不起,我的一时冲动,险些酿成大错……”刘女士真诚地向她表示歉意,“谢谢……谢谢你原谅我。虽然很多事我记不清了,但我知道,是你让我……让我能继续走下去。”
那天,顾泽元动用的神力,恰到好处地抹去了那些超自然的、会让她世界观崩塌的记忆。在她的记忆里,儿子是安然离世的,对沈君如也是感激的。
这是顾泽元为这段凡人纠葛,在规则内画上的一个句号。它既给了刘女士一条法律上的出路,也彻底卸下了沈君如可能背负的心理负担。
对他而言,这是守护她现世安稳的、最干净利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