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内,白雾缭绕。
乐一逃也似地钻进厨房,打断了头凑一起的娘俩对话。
他见到了这个世界的母亲,郑大娘。
这一家人个头都不高,生儿育女下田干活的郑大娘更矮小。身上的衣服破旧补丁,浆洗发白,袖口和关节处的布破损更严重。
她稀疏、灰白斑驳的头发随意团在头顶。乌紫的嘴唇凹陷,皮肤像是干涸的土地,数不清的裂缝堆积在眼角,笑起来的眼睛却像一汪清泉灌溉裂缝,让它们焕发新的生机。
母女俩都有一双明媚的双眼。
被慈爱的眼神注视,乐一不自觉态度软化,稍显僵硬地喊了声:“娘。”
郑大娘和郑宝儿打趣:“你说乐一转性了我还不信。”
郑宝儿将竹叶包好的东西放进锅里,隐隐得意地哼了声:“现在呢?”
“估计是得知自己要娶女娃了,该是个大人样了!”郑大娘呵呵乐起来,朝乐一招手,“来,和娘说说话。”
郑宝儿觉得这话说得不对,于是反驳:“怎么就和成家扯一起了,就不能是乐一自己长大,懂事了?”
郑大娘责怪地看她:“你还没嫁人,不懂,这男人几时有过真长大的?成家前都是浑浑噩噩的混日子!只有自己成了家,挂念的多了,不是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担起这个家来!”
粗粝的大手将要抚上乐一的头,他尴尬地缩缩脖子,手就顺势落到头发上。女人将他的披发拢到一起,混着土腥味的,像干枯树皮一样的手反复梳理额前碎发,抓得乐一悄悄龇牙咧嘴。
“头扎利落点,显人精神!”
乐一忍不住嘟囔:“这说得成家比成年还好使,那岂不是男人一辈子打光棍,就能一辈子把他当没成熟的小孩?”
收了力的巴掌轻轻落在嘴上,郑大娘怪他:“说什么呢?”
虽然打得并不重,只是粗糙的皮肤乍一接触,也像是脸着地摔在了砂石路上,嘴唇周围一片皮肤酥酥麻麻的。
乐一都愣住了,一时也不知道是要继续向下辩驳“没长大的男人”论,还是先跳起来解放真性情,向郑大娘发难,让她为自己无缘无故的打人道歉。
这难道是人类跟爹娘的相处方式?
他向郑宝儿投去疑惑的眼神,似乎后者也担心他闹起来,赶紧将他扯到身边,随便沾湿一块布捂他红了一圈的嘴上:“没事吧?”
猛然吸入一口布上纷杂的气味,乐一嫌弃地向后仰:“不要抹布。”
郑宝儿看清手里的盖锅烂布,也有些尴尬:“我随便拿的,你去外边自己打点水冰一冰。”
身后的大娘还在念叨:“哪有说一辈子打光棍的话!你不想成亲,你也得为你姐姐着想吧?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还一直呆家里,不先给你找门亲事,你姐姐又怎么好嫁出去,你以为京城那个林老爷真那么好把握的?人都二十好几了,说不定家里早有相中的,你姐姐多耽误一天就少一分希望!”
“娘!”郑宝儿急急忙打断。
她抿起唇,虽然因为郑大娘说的这些话心里不大痛快,但也明白眼下事实如此。担心乐一心情不好就闹起来,她得先将人送出厨房。
但乐一还不想走,非得了解清楚郑大娘说的什么意思。他扒在门口,蒸腾的热气熏了一脸也忍下,自认真诚地发问:“为什么是先给我找亲事,姐姐才能嫁出去?这中间能有什么联系??我俩又不嫁的是一个人。”
郑宝儿内心积聚起来的焦躁和些微怒气,一下被他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赶紧推人出去:“什么嫁不嫁一个人的,快出去吧,待会又呛烟子说喉咙疼!”
终于将头疼的弟弟“请”出厨房,郑宝儿悄悄松了口气。对上偷望过来的郑大娘,她无奈地摇头:“娘,看看饭蒸好了吗?”
郑大娘缓解尴尬地舔舔唇,欸了声,也不再多说。
揭开大锅盖,热气瞬间弥漫小小的土砖厨房,白雾逸散。
傍晚的温度舒适,太阳西斜,余留天角一片余晖。像是巨大的风筝飞过,天边扯出数千里的橙红尾羽,由淡积浓,烧红一片。
院子里支上桌子,一腿短,一脚歪斜,要倒不倒地卡在凹陷的地里,也算是专属位置。郑大爷将脚踩在草编鞋上,垫在短了一节的桌腿下,大脚趾一抬一抬,小桌也就跟着摇摇晃晃,哼起不成调的歌,又给自己摸出一点宝贵的烟草点上。
繁忙了一天的农活下来,也就这杆子烟快活,这是他到外县送货路上捡的,虽然隔几步的草里是被狼群袭击的尸体,他好心填点土埋了,这根烟杆也就当报酬。
宝贝得跟屋里几十年前做的木家具一样珍贵,那是他为了娶外村的郑大娘做的,虽然没学过木工活,他也不需要去专门找人定做,敲敲打打也这样坚实的用了许久。
这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家里的农田就剩两亩,虽然当地主老爷的梦还没实现,但这不也快了。郑大爷深深嘬了口烟嘴子,将烟全吞进肚里,掏出怀里放着的,专让郑宝儿绣的用来保养烟杆的手帕,擦擦烟嘴,满意地朝墙角吐了口痰。
家里这双儿女和他都不怎么亲近,头胎是个闺女,好在能干活,勤快懂事,虽然主意也多。终于生了个儿子,偏偏体弱多病,惯成了个好吃懒做的霸道性格,简直让人头疼。
没想到半个月前,村里来了个京城的林老爷,说是来这边小住一段时间,看吃穿谈吐,像比县老爷还气派!要是宝儿能攀上他,那未来还真吃穿不愁,到时候把自己祖传的那几亩地再赎回来,请几个帮工,他不就妥妥的地主老爷?
想到这,郑大爷又美美地嘬了一口,擦擦铜嘴。
只是得先把郑乐一的事给解决了。
女人们还在厨房忙前忙后,熏得一头汗,郑大爷逮住在厨房门口徘徊的小子,要他来身边说话。
在桌腿上敲敲烟杆,郑大爷含着陈年老痰嘶哑开口:“村东头你三叔伯家的小玉,还记得吗?”
“不认识。”乐一再次回答地很诚恳。什么小玉小蝶小芳的,虽然跟他小草都是“小”字辈,但真不认识。
想想来说,其实他都比这些人类要大吧?
郑大爷佯怒瞪他:“怎么可能不认识,你小时候在田埂头上扒她衣服,你说人家女孩子衣服好看,你也要穿!把人小玉惹火了,给你按趴在地里,哭得跟个猪头一样跑回家来要你姐姐撑腰,你忘了?那个时候你哭得跟杀猪样的,全村都在看你笑话!”
似乎是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郑大爷笑眯眯地,没有一点儿子小时候干坏事的生气与教育想法,反而是调侃和隐隐自豪的口吻。
“你说这十几年过去,小玉那女娃也有十六了,早先我跟你三叔伯碰了个头,他对你还是很满意的!”
乐一:……等等等等。
首先,这些都是郑惟生干的,不是我乐一。
其次,你们家怎么养的儿子,居然扒别人衣服,怎么感觉你这口吻很骄傲呢,是不是还吹嘘这是他们打小的缘分?
不过这么说来,其实他是不是还有一个隐藏任务,就是不让这女孩受到郑惟生霍霍?那应该也和郑宝儿有关系啊。
你看,不被郑惟生娶回家霍霍?没有和郑宝儿接触的机会?没有郑宝儿介入他们夫妻关系的机会?郑宝儿就不会按照原定命运发展?可以收集主角气运能量。
多么完美的等式!
只要主角当下发生发展的事情,他就全部扭转破坏就行了呗。
先不管这么多了,至少郑惟生娶亲,是不允许的,坚决不行。
乐一做好了跟郑大爷交流的准备,但显然还是做少了准备。
“我说我从小就看小玉顺眼,这女孩力气大,壮实,跟你姐一样听话懂事,会走路后就帮着家里干活。他家就下了这么一个蛋,但家里那几亩地,啧,管得是真好啊,你姐还是差了点……早知道早先就不听你娘的,让她去镇上跟什么亲戚学了几年刺绣,那顶什么用啊!又不能当饭吃,我们家等着望天收啊……哎老子还没说完话,你跑什么!”
乐一一甩袖子撇头,连余光都不想看到他:“我端菜。”
“你什么时候主动去干活了?”郑大爷拿烟杆去勾乐一,也不管会不会烧坏他衣服,动作粗鲁,还要对乐一挤眉弄眼,像是在说父子之间的小秘密。
乐一嫌弃地浑身一颤。
老头压低声音:“你想想嘛,你姐姐又不能在家耗一辈子是不是,难得攀上一门林家这么好的亲事,那过了这村没这店了,还不得赶紧让姐姐把握好这机会?”
乐一皱眉,真不理解这对父母为什么要将郑宝儿的婚姻大事,硬要捆绑在郑惟生身上:“姐姐成不成亲,这不在于他们双方的意愿吗,跟我成不成亲有什么关系?”
郑大爷乜他:“蠢驴,你就是不当家,什么事都不用想,我懒得和你说!今晚你们玩什么放河灯,去把小玉给喊上!”
“我不!”
乐一脾气也上来了。
反正在种种表现里,郑惟生也是个我行我素的,他要维持人设,那自然也不用太听他们的话。反正他本来就不是个听话的人,越是让他做什么,他就偏要唱反调。
郑大爷还想拿烟杆敲他,烟草灰都溅到衣服上了,乐一赶紧扑掉,一脸可惜。他皱眉看向郑大爷,他似乎知道自己在故意使坏,叼着烟杆,还一副得逞无赖样。
鉴于这是父母,郑惟生应该再怎么都还是会忍让一二,乐一咬紧牙关,转身进了厨房。
不管怎么说,跟郑宝儿在一起还是更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