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干嘛砸我?”
乐一撑在墙头,因为不够高,脚离凳子还有一段距离在空中晃荡。
他撑得很艰难,手都打颤,也不知道为什么硬要维持这个姿势。
不过居高临下看人确实很爽。
男人摇头,向他展示手里的掰成好几个小团的包子,声音很轻:“在喂小鸟。”
乐一瞪他:“哪里有小鸟?你都喂我头上来了!”
“抱歉。”男人轻轻道歉。
下一刻,一只小鸟振翅从树上飞了下来,落在男人的脚边,啄了啄地上的包子碎屑,止不住的啾啾叫。
乐一:还真有?
他愤愤地乜了眼门外长到屋内的大树,手实在撑到了极限,头一点点下落。
郑宝儿看到他这么危险的攀墙头,忙慌乱起来:“你小心点,别摔了!”
这身体乐一也有点够呛,哪怕离地面也就一米出头高,他都在担心万一跳下去脚崴了怎么办。
脚尖急着够凳子,在空中点来点去:“姐你帮我把凳子对准点。”
“好……”郑宝儿刚点头,想把手里的东西搁在地上,却被男人轻轻提住。
“东西放地上脏,我来帮乐弟吧。”
林霁鸣朝女子点头浅笑,走到乐一身后。
乐一从墙头一点点滑落,有些担心:“姐姐,凳子放……”
话猛然噎了回去,一双温热的大手握上他的脚踝,指尖似乎是不经意间捏过他的小腿,最后被大手环住抱了下来。
一落地,脑袋还有些懵,郑宝儿就赶紧上来,一边数落一边看他红了一片的手。
“怎么还爬墙上去了,你也知道你身子弱,少做些让人提心吊胆的事!”
郑宝儿用衣袖擦干净他掌心的脏污:“去洗个手,瞧你一身衣服,都弄脏了!”
“哦。”乐一伸着手,让郑宝儿胡乱擦了一通,点头应下。
“还有,你怎么能对王大哥这么说话,他是你长辈,这样很没礼貌!”
乐一立刻捕捉到了关键词:“王大哥,姓王?”
郑宝儿像看呆子一样瞪他:“不姓王姓什么!你以后不准再爬墙,晚上你把草米粑送王大哥家去,给他道歉!”
果然是长姐如母,一唠叨教育起来,简直让人难以招架。
乐一不服:“是他先砸我的,为什么要我道歉……长得那么年轻算哪门子长辈。”
郑宝儿指尖已经指上少年的额头,戳了个大仰头:“你刚出生的时候,人家都已经在外游历完一圈回来了,咱爹娘都对他恭恭敬敬,你一小子还不老实?”
“知道啦知道啦!”最怕听个唠叨没完,乐一想赶紧转移话题。眼珠子一转,赶紧说,“姐姐你们好好聊着,我去帮你看厨房!”
说完,古怪地瞥了好几眼身旁安静立着的男人,提着衣摆就想溜。
郑宝儿叫他:“厨房不用你管,你去换身衣服来,去洗手!”
“知道啦知道啦!”
少年清脆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房门掩上。
跑回房间,乐一掀开衣摆去看自己的腿,越看越觉得奇怪。
那个叫什么林大哥的,他印象特别差。之前站门外不敲门,鬼鬼祟祟的就算了,刚刚明明扶好凳子就行,不声不吭就到他后面来抱了下来。
他们又不熟,这也太突然了吧?
腿上似乎还残留着五指的余温,乐一嫌弃地用力甩腿,甩着袖子拍拍打打,要将突兀的触感消除。
青柳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棕黄木门间,林霁鸣眼睫轻颤,低垂视线。他轻笑:“我怎么觉得,乐弟今天格外听话?”
郑宝儿也嘟囔:“就是说,没有平时那股讨人厌的感觉了……”
她望向男人,双眼亮晶晶的:“林大哥,家里……饭快做好了,你要留下来一起吃吗?”
林霁鸣摇头:“东西已经送到,我就不多打扰了。宝儿姑娘,我们晚些见。”
“嗯,待会儿见……”郑宝儿害羞地低下头,“那,那我不就多送了。”
林霁鸣点头,转身离去。刚踏出篱笆门,迎头就遇上干活归来的郑家父母。
郑大爷扛着锄头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郑大娘一手拎一麻袋东西在后面拖。
大爷一看京城来的官老爷在自己门口站着,眼珠一转就知道怎么回事,露出缺东少西的,像坏死枯萎的田地的牙齿,急忙堆着笑迎上来:“呀林老爷,来家里怎么不进去坐坐……郑宝儿?郑宝儿!”
郑宝儿抓着把刚洗出来的菜,弄了**一身就赶了出来。不知道爹喊自己干什么,但先一眼看到身后艰难拖着粮食的郑大娘,顾不上其他,就赶紧去帮忙。
“哎郑宝儿,爹在喊你!”见女儿根本没理自己,郑大爷觉得被下了面子,板起脸,酱黑色的脸上沟壑纵横。
林霁鸣连连摆手,些许无奈:“大爷称呼我为霁鸣就行,我不是什么老爷。也请不必费心,在下只是来替三叔送东西的,这就打算回去。”
“哎回去干什么,家里饭都快烧好了,林老爷不赏个面?我们宝儿的手艺你还没尝过呢!”郑大爷哪能让林霁鸣推辞,抓着人手臂就要往里带,嘴里还嚷嚷着咱们谁跟谁,马上都要结亲了。
郑宝儿恼怒地皱眉,不想听郑大爷说些什么太过冒犯的话,赶紧打断:“爹,你不要说这些,传出去对彼此名声都不好!”
郑大爷怒瞪她:“什么名声,你俩迟早要成,我有这么一个大金龟婿,我巴不得全村人都知道,都羡慕我!”
说完,去扯郑大娘:“两袋粮食都提不起,你看把姑娘身上搞得又是泥巴又是灰,哪有一个姑娘样?”
郑宝儿原先还没觉得什么,甚至习以为常。只是郑大爷这怒气冲冲的说完,她朝自己身上看去:原本够灰扑扑又老气的旧衣服身上全是泥印,圆短的手掌上是草屑红痕,指甲缝里也都是脏污。
她突然想起了房间里那盏纯白的河灯。如果她用现在的形象去和林大哥一起放河灯,她一定会在河灯上留下脏兮兮的手印。
不知为什么,羞赧的情绪涌上心头,她脸上瞬间羞红一片,不敢抬头。只是咬着牙,带着郑大娘那一袋,将麻袋提到墙角。
林霁鸣要递出去的手帕,最终还是攥在手里收了回去。
他是这几人中最高的,微一低头就能看见所有人的头顶,稀疏的、干枯的,粘着泥水一缕一缕的发丝。就连已经注意过外表的,将自己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的郑宝儿,在皂荚香味里,那股潮湿的木味和淡淡汗味依旧无法掩盖。
只是在这股气味纷杂的土地里,又突兀闯入一道青色视线,一头乌发披散在肩上,像那条青绿的香云河。
林霁鸣后退几步,礼数周全地婉拒郑大爷的极力挽留,匆匆离去。
乐一听到外面拉拉扯扯的声音,赶紧探头出来看。他身上衣服还没换好,松松垮垮掉在身上。
他本来就不爱穿衣服,觉得一层又一层贴在身上又紧又束缚,皮肤都要呼吸不过来。在朞山时都是罩个大外袍四处跑,更何论在这要穿全套的衣服?
郑惟生也实在讲究,衣柜门一开,里面全是成套的,材质不错的宽袖长袍,虽然看起来多少有些旧了。
乐一关门,打量装衣服的柜子:勉强刷了层红漆都掉得差不多了,木板也是长短不一,门扉开合的吱嘎声比打雷还响。
就这样破损风的柜子,里面打开是格格不入的衣服,活像落魄潦倒的地主家少爷被这户农家人收养的既视感。
哪怕是大了一大圈,郑惟生还穿得挺起劲,那些破麻烂布就团成一团挤在角落,上面还压着一双书生派头十足的长靴,恨不得一点也看不见。
套了一件低调的外衫,往袖口里子一翻,果然是有“松”字刺绣,大概这些衣服都是“松”这个人给的。
只是郑家能有什么富贵亲戚,还能有不要的衣服送给郑惟生?
“……林……都怪你,走后面慢吞吞的,这么好一个机会不会给自己姑娘争取!郑乐一呢?郑乐一!”
“来了!”乐一匆匆答了声,赶紧出来,差点和郑宝儿撞上。
郑宝儿一把拉住他:“跑那么急干什么,衣服都没穿好。”
乐一低头,外衫没系好,松松垮垮露出里面的里衣,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不会穿。”
“我就知道,”郑宝儿皱眉,语重心长地叹气,还是帮乐一系好了带子,叮嘱他,“晚上去放河灯,你最好换身深颜色衣服,不然摔一身泥你又要闹。”
乐一错愕:“我怎么可能会摔。”
郑宝儿扔给他一个不听劝的无奈眼神,只是又嘱咐起了别的事:“待会儿爹说什么事,你都当没听见,别跟他在饭桌上闹行不行?”
乐一不知道郑惟生到底是个什么作威作福的形象,只是短短半天,就知道郑宝儿是为了这个弟操碎了心。就像亲娘一样,事事上心,不是帮忙,而是怜惜弟弟体弱,什么都要直接上手解决。
端饭上菜都不让插手,更遑论家里下地干活了。也难怪郑惟生养出一身娇嫩的皮肤。
走进院子里,乐一也终于见到了在院子里抽烟杆的郑大爷。
他四十出头,常年在外帮人运货,一身全是劲瘦的腱子肉,风吹日晒的经历在他脸上嵌下了刀刻般的皱纹。
早年因为跟人争地,头部被人砍伤所以剪短了头发,索性绞了个寸头,头顶碗口大的粉肉刀疤存发不生,周围的发丝又粗又硬像猪鬃毛扎人。又是在年轻时参过军打仗,所以脾气臭规矩多,在家说一不二的存在。
他此刻就穿着短打的上衣裤子,翘着腿,敞着门,嘴里也不知碎碎念什么。乐一就算再怎么猫着身偷偷经过,他那过长的衣服拉拉扯扯,郑大爷瞬间回过头来,烟杆一敲椅子,怒瞪着他。
“偷偷摸摸的干什么,本来长得就跟猫崽子一小把就算了,动静也像!怎么,不想见你老子?”
乐一老实地立直了。
他没有父母,也不知道该怎么和郑惟生的父母相处,担心人家把自己识破了怎么办?
“我没有啊。”他决定先乖巧一点。
谁知郑大爷倒先古怪地回头看他,挤成大小眼,干瘪的嘴唇蠕动:“你,你今天在哪受委屈了?”
乐一心里打鼓,观察男人稍显别扭的神色,试探地抬起下巴:“不告诉你。”
随后提着衣摆赶紧钻进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