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dy搞了一个假身份,在一片工地附近注册了一个账户,终于成功了。
她不眠不休地研究网站上的任务。
杜春月还是没有醒来,杜知原还是没有出现。
杜行一找不到Judy了,只能把车开到警局然后停上一天,全做心理安慰。
杜知原每天被关在地下室里,她觉得她的视力在渐渐恢复,她又能看清黑暗里的一切。
形态丑陋的虫子如何爬上她的脚趾,如何咬开自己的肉。老鼠如何鬼鬼祟祟缓缓靠近,又被自己一脚踩死,它的血液如何让自己皮肤发痒。
Cynthia每天在奔走各处开会。
I6政府有意先同意让混合人入住,她联合保守派奋力反对,必要时她会用自己私藏的组织发动政变。
竟然快一年过去了。
在一个晴朗的夏日,Judy给最高警法机关报告了自己的发现。
张强在线下接触到了网站的某个中层管理者,管理者用智能分析将杀人计划拆解成无数个任务,网站用户陆陆续续接单,所有的任务有严格的时间顺序。
每个任务像齿轮一样转动,最后造成杜春月的车祸。
杜春月收到了一个由四个人完成发送的短信,显示杜行一被绑架,附有由十个人制作完成的视频。杜春月发动经过六个人改造的车子,当到达指定位置的最后经过的监控时,两个人向中层管理者发送信号,算好时间,中层管理者随机联系改造车子六个人中的某个,关键部分发生改变。
杜春月的车子失控,撞向路边,经过改造的车子迅速起火。
按照张强的计划,他就可以拿到遗产了。
事件的变量就是房子里的那位农民,他改变了结果。
但这个网站就是这样,只要到达最后一环,中层管理者就会自杀。一切就再也不能被对证。
这些“管理者”指定的受益者在他们死后会受到报酬,同样在线下获取。
有趣的是,Judy的关键突破就在于杜春月突然收到的银行账单。张强支付给管理者的费用,是以杜春月的名义贷款的。
“这个网站的注册和维护地都不在G国,可能需要跨国合作。”Judy作出最后的结论。
行动是迅速的,各国媒体也公开报道了这一事件。
“所以呢?”杜行一面目表情地看着Judy,“所以张强什么时候死?”
Judy努力说些好消息,“网站已经停运了,网站的创立者也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我问你张强呢?”杜行一盯着Judy。
Judy躲避杜行一的眼神,“法律已经在修改了,但按照现行的法律规定,张强不会受到处罚,因为他没有直接发出指令,管理者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杜行一没有动静。
Judy赶紧补充,“但是他在他人不知情情况下借用他人名义贷款,他如果还不上应该会受到处罚”。
“如果,应该,你说话真的太严谨了。”杜行一笑起来。
“对了,恭喜你啊,Judy局长。没什么事的话,你先请回吧。”杜行一微笑着。
Judy听出她话里的讽刺,她没有办法,起码不会再有类似的案件了。
至于张强。
杜行一在听完Judy慷慨激昂的陈述后,愤怒、无力,最后是轻快。她知道这个世界有太多没办法的事,她忍了一件又一件,每天看新闻,其他人也忍了一件又一件。
但是杜春月的事情,她没办法再忍耐了。在遇到杜知原之前,杜春月是唯一牵着她在人间的绳。
她和杜春月都很擅长忍耐与吃苦,杜行一从小就练习这个,但她不能接受杜春月现在这幅模样。更不能接受杜春月随时可能静悄悄地离去,而这个社会对此无动于衷。
如果杜春月掉进了社会精细运转的齿轮之外,她也会跳下去。被黏稠的机油淹没,或者压死,都无所谓。
在策划整个事件的时候,杜行一把自己想象成杜知原。
如果我是杜知原,我会怎么做?
杜行一用掉了一个厚厚的本子,写着各种可能的情况。
终于到那一天。
出发前,杜行一烧掉了本子。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她摸着杜知原送给自己的项链,轻轻吻了一下。
张强醉醺醺的,摇晃着从宾馆出来,踉踉跄跄往前走,伸出手,一辆车正好停在他面前。
“这是哪儿?”张强的头努力伸过前后座之间的铁栏杆。
“带你去个好地方。”
听着娇软的声音,张强嘿嘿地笑起来,躺了回去,呼呼大睡。
他当然没看到,他从上车开始,经过的就全是没有监控的地方。
杜行一下了车,她打开后排的车门,酒气熏得她想吐。
她把张强拖下车,关上车门。张强还没醒,时不时发出猪一样的哼声。
杜行一把张强拖到河边。
刚下过几场大雨,水位线很高。
杜行一点燃了一支烟,她在等张强醒来。
她不着急,她已经等了很久了,她有这个耐心。
烟头明暗交错,像天上的星星。
张强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杜行一。
“哈哈哈哈哈哈是你,怎么了?想明白了?想过一家两口的生活了?啊——啊——啊!”
杜行一在张强的眼球里灭了烟。
张强叫得几乎要扯破嗓子,但是他动弹不得。
“真好啊,动不了,但是有知觉。”杜行一发自内心地感谢Ella。
“我错了,行一啊,爸爸错了。”
巴掌声清脆。
“你算什么东西,我有爸爸,你就是条恶心的寄生虫。”杜行一打他都嫌脏手。
张强开始破口大骂,越骂越脏,连带着杜春月。
杜行一站起来,到附近的草丛找了根棍子。
张强骂一句,她就把棍子捅进张强的嘴里一下。骂一句,捅一下。骂一句,捅一下。
张强不骂了,他开始痛哭。
“你给我个痛快吧。”他甚至祈求。
“痛快?你猜猜杜春月躺在床上,痛不痛快?”杜行一面目可怖,“你猜猜我日日夜夜照顾她,跟她说话,但她就是不醒来,我痛不痛快?”
“我错了,我错了,”张强哭得鼻涕流出来,“我真的错了,你放了我,你放了我,我给杜春月当牛做马,我给她端屎端尿。我给你也端,我是你俩的仆人。我错了,求你了,求你了。”
杜行一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可怕。
张强不敢再说话。
杜行一在笑杜春月,这就是你爱的男人,这就是让你感受到活过的男人。
这一刻她突然恨杜春月,路边的臭虫都比这个男人强。
“好啊,端屎端尿,我看看你的觉悟。”
杜行一掏出一个包,橙子的排泄物。
张强眼神惊恐,嘴巴紧闭。
杜行一累了。
她拿出刀,“来吧”。
杜行一的手抬高。
张强认命地闭上眼,他甚至觉得这把刀是解脱。
杜行一拿着刀的手正要狠狠刺下,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杜行一回头,是杜知原。
杜行一只愣了一秒,就拼命地挣扎。“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杜行一。”杜知原念着她的名字,她冷静了一点。
“他会脏了你的手。”
“你谁啊?你少管我,你松开我!”杜行一的抬腿被杜知原压下去,她想伸头咬杜知原的手,被杜知原的另一只手捏住后脑勺动弹不得。
“杜行一!你看着我!你忘了,你跟我说,有法律制裁他们的。你宁肯自己晕倒也要敲门救醒邻居。你——”杜行一朝她脸上唾了一口,杜知原无奈地笑了一下。
张强突然感觉自己能动了,他吐着嘴里的东西,试图站起来,但是一软又摔倒在地。他努力爬着,往河边爬着,沾了水,自己应该就能动了。
杜行一看见张强的动作,她拼命挣扎,被杜知原牢牢控制在原地。
杜行一开始放声大哭。杜知原听的难受,杜行一总是悄无声息地哭,而且总是因为别人哭。
这一次,杜知原很确定,她是为了自己哭。
杜知原把杜行一抱进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有我在。安也来了,伯母一定能醒来的,没事了。”杜知原摸着杜行一的头。
杜行一在怀里挣扎,杜知原松开一点看着她。
杜行一仰起头,闭上眼睛。
杜知原知道她的意思,杜知原吻上了杜行一。
杜知原的嘴唇被狠狠咬了一口,她第一反应是紧紧回抱杜行一,然后试图把她扯下来。杜行一不松嘴,一膝盖踢在杜知原的肋骨上。
她这里受过伤,杜行一还摸过她的伤口。
寸劲,杜知原动弹不得。
杜行一推开杜知原,抹了一把泪,捡起地上的刀,向爬出去挺远一截的张强跑过去。
张强看到身后追过来的杜行一,拼命地爬着。
杜行一抬手,落刀。
反复几下。
杜行一笑起来,世界是红色的。
杜知原缓跌跌撞撞来到杜行一的身边。
杜行一的眼睛被一双手蒙住。
“睡个好觉,我来处理。”
杜行一晕了过去。
杜行一醒来以后,是安的大脸。
“我尊敬的星会啊,你终于醒了,你真能睡。”安站起身来。
“她太累了。”Ella温柔地看着杜行一。
“杜知,咳咳,杜知原呢?”杜行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的要命。
“她给你煮粥呢,说外卖的都很难吃。你俩怎么回事啊,上次不是还没有……”安晃着脑袋说。
Ella拍了安一下,安接收信号闭上了嘴。
“张强呢?”杜行一着急下床。
“都处理好了。”Ella拦住杜行一的动作。
杜行一一把推开Ella,她还要去照顾杜春月,还要带橙子出去遛弯。
Ella阻拦不住,两个人推搡之间,杜知原进来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加了一堆东西的粥。
杜行一看着杜知原,突然很想哭,她扭过身去。
Ella识相地离开,顺手把安拖走。
“吃点东西吧。”杜知原走过来。
太久没见面了,没见面的这段时间又发生了太多事。
杜行一不知道怎么与杜知原相处,于是她说,“谢谢,放在那儿就好了”。和说给外卖的话一样。
杜知原也察觉到杜行一的不对劲,她只当杜行一这段时间承受了太多又刚接受了刺激。“我来喂你吧。”杜知原说。
杜行一吓得赶紧接过碗喝了起来。
“不要怕,没关系的,他做了很多坏事。”杜知原看着杜行一还是兴致不高的样子,以为她还在为河边的事害怕。
杜行一立刻就知道杜知原理解错了自己的沉默,她沉默只是因为她突然不知道跟杜知原说什么。她担心了杜知原很久,结果杜知原完好无损地出现,她有点累了。
至于那件事,她其实没什么感觉,甚至没有她预先想得困难。
她列了那么多计划,跟踪了张强很久。前期准备工作做好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她从小就是这么做的。
她已经从巨大的齿轮上掉了下来,无论如何也安不回去了。
“我不怕,”杜行一缓缓开口,“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杜春月很傻。”
“拿着刀的时候,当然恨,还有一丝兴奋。”
杜知原看着杜行一的眼睛,她隐约觉得熟悉。这份熟悉却让她不安。
杜知原抓住杜行一的手,想要把她脸上的表情赶走。杜行一扯开杜知原的手,“我要回去了”。
“我跟你一起回去。”杜知原毫不犹豫。
“为什么?”杜行一的三个字制止了杜知原的动作。
“我们……我们不是,一直住在一起吗?”
“是以前,我已经换了房子,而且我们已经分手了。”杜行一没什么表情。
杜知原慌了起来,杜行一怎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不笑,不流眼泪,不慌张,不念念叨叨,看着自己像陌生人一样。
杜知原只能紧紧抓住试图离开的杜行一。
杜行一叹了口气,“我累了”。她看着杜知原,心软了一秒又立马劝服自己,她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我要照顾杜春月,还要工作,我没有精力再谈一个对方动不动就消失的恋爱。我们早就已经分开了,张强的事谢谢你,我留了一张卡给Ella,算是一起谢谢你们的吧。”
“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这是杜行一早就想好的决定。解决了张强,她就要再度投入到日复一日的社会生活中,直到审判的来临。
当一个人的人生单调到这种程度,是容不下爱或者一个总是能牵动她的人的。
Saurosc杀人,是因为这就是她的工作,就是她的生存方式。杜行一呢?她以自己的意志挑战社会的规则。两个人称得上沆瀣一气。
正是如此,她不能继续和杜知原在一起。杜行一分辨不清自己接受Saurosc有多少是爱,有多少是命运的预言,说她注定会被吸引到脱轨的深渊。
杜知原没想到杜行一突然说这么一大段话,汗流直下。
“我不是故意消失的……”杜知原试图解释。看着杜行一的眼睛,她又什么话也没说。
“我以前觉得,你可以改变,我也可以适应。现在我自己的生活已经很累了,我没有力气了。杜知原,你放过我吧。”
在刀进入张强身体的那一刻,杜行一在想,张强活着不会感到愧疚,死了又痛快。她到底没能让张强得到应有的惩罚。
生活就是这样。反思的人会一直反思,造成一切问题的人自有岁月静好。
杜行一累了,她只想每天照顾杜春月和橙子,去上班,回来接着照顾杜春月和橙子,感受着毛茸茸的橙子入睡。一天一天,直到她的审判来临。
“为什么?!”
杜行一看着眼尾变红的杜知原,她还是只有这一句话。“我累了。”
“累了就歇一歇,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回家?我可以照顾你,你很快就不累了。”杜知原不理解。
“就是因为你在我才很累,你明白吗?”
你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又带来了那么好那么好的东西,好到我真的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和你进入某个阴暗的缝隙。
但是怎么能行呢?你已经成为了干净的杜知原,我怎么能再一次把你拽回去?你找到了走出黑暗的路,就应该一直走下去。
接受社会的法则,我们只能接受社会的法则。
“我不明白!”
杜行一突然发现这么久了,跟杜知原的沟通还是这么无效。她决定不再沟通,努力挣脱开杜知原向门边走去。
“你不爱我了吗?”杜知原凄凄地问。
“对,不爱你了。”杜行一想,只要能和她分开,说谎也没关系。
“我不信,你还带着橙子。”
杜行一低头看了一眼,摘下项链,“还给你”。
杜知原看起来是真的信了,一脸惊讶。杜行一心脏有点难受,她把项链一扔就走了。
杜行一跑得飞快,打上车立马就走了。
她没敢回头,她怕看见杜知原,也怕看不见杜知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