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契合度 第134章 第 133 章

塔的医疗中心，永远是喧嚣与寂静的矛盾结合体。

消毒水的气味刺鼻而凛冽，混杂着精神稳定剂特有的甜腥，以及若有若无的血锈气息，在走廊中无声流淌。

白予简再次穿上了那身略显宽松、颜色朴素的B级向导制服，穿行在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空气里。步伐被刻意控制在一种不快不慢的节奏，精准地符合着一个刚结束“长期病假”回归岗位、尚需重新适应环境的工作人员应有的状态。

银灰色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如同他此刻试图维持的表象；浅灰色的眼眸中沉淀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温和，完美地掩盖了其下潜藏的所有锐利与暗流。

他的日常工作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且多是枯燥的重复。

“放松，跟着我的引导。”

半蹲在一名刚从边境任务归来、因精神图景受创而剧烈震荡的C级能力者面前，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拂过水面。修长而稳定的手指悬停在对方太阳穴寸许之地，几缕银蓝色的精神触须温和地探出，遵循着最基础、最规范的流程，进行着安抚与疏导。

整个过程精准无误，能量波动被严格限制在B级向导中下水准的范畴，既有效缓解了对方的痛苦，又绝不会引起医疗中心监控系统或任何旁观者的额外关注。

每当处理完一项工作，他便会立刻转向下一项。

或是检查公共区域精神屏障稳定器运行数据的细微波动，又或是埋首于成堆闪烁的电子病历之间，录入信息，撰写措辞严谨、格式千篇一律的疏导报告。

坐在值班台后，光屏冷白的光映照在他没什么血色的脸颊上。

指尖在虚拟键盘上平稳滑动，敲击出细碎规律的声响，仿佛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

偶尔有相熟的同事经过，白予简会适时抬起头，递去一个符合其人设的、温和谦逊略与职业性疏离的浅笑，随即又垂下眼帘，继续专注于手头繁琐的事务。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最初的轨道。

那个不起眼的、恪尽职守的B级向导，再次完美地融入了塔这台庞大机器，成为一颗不起眼、但运转顺畅的齿轮。

然而，只有白予简自己知道，某些东西早已天翻地覆。

从与那名C级能力者成为契合度高达98%的搭档开始、一同参与匹配训练、前往C7区执行初次组合任务、暗中调查“新希望计划”、年中考核、外派任务……乃至那些所谓的康复训练。

这短短数月间的种种，在他精神图景深处留下的，不仅仅是濒临崩溃的痛苦烙印，更有在极限压迫下被意外淬炼出的、更为精微的控制力与韧性。

还有记忆。

他想起来了。

全部。

那些被强行封锁、扭曲、掩埋的过往，如同积蓄已久终于决堤的汹涌潮水，彻底冲垮了意识深处被外力筑起的脆弱堤坝。

阴冷雨夜里，那个黑发少年倔强不屈的眼神；高塔倾塌的烈焰中，自己亲手将对方推入唯一生路时指尖传来的触感；还有，在那之后，被清洗了记忆的自己，是如何作为白家精心打造的“秘密武器”，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参与了针对江家残余势力的清剿，甚至可能亲手签署了导致更多悲剧的文件……

桩桩件件，清晰如昨。

好在，江恪还活着。

无论莫云衡背后藏着多么偏执的目的，至少目前，她绝不会任由唯一与“烬”相关的实验体出现任何闪失。

算是混乱局势中，唯一能让人稍感喘息的事实了。

尽管这喘息可能短暂得可怜。

回到属于自己的第五十七号诊疗室，垂眸整理着消毒过的金属探针。

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动，仿佛只是在进行最寻常的准备工作。但在他的精神图景深处，几缕因“康复训练”而得以顺利恢复、甚至超越过往强度的银蓝色光丝，正以与平日表现出的温吞迟钝截然不同的精准与迅捷，无声无息地穿透了白家设下的、甚至密布于自己精神脉络中的层层监控网络。

这些原本用于确保他这颗“棋子”忠诚与可控的枷锁，此刻反倒成了他反向窥探情报的隐秘通道。

被巧妙修改过的伤亡名单、离奇失踪的江家研究员档案、所有可能与江恪当前处境及后续评估相关的报告碎片……

信息如涓涓细流，汇入他的感知。

每一次小心翼翼的破解与翻阅，都像是在亲手揭开自己过往无意识犯下的罪证。

曾亲手签字的实验同意书，曾参与设计的、用于禁锢高阶能力者的精神枷锁图纸……白予简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生理性不适，将筛选出的关键数据层层加密，稳妥地存储进精神图景最深处。

自然，白予简因此也知道了，自己现在于江恪而言，仅仅只是一位不认识的B级向导。

对方最后的记忆，恐怕还停留在他们作为“搭档”出任务之前，那个尚且带着几分未泯的桀骜与试探的青年。若是再见，那双眼睛里如今恐怕只剩下全然的陌生与基于本能的警惕。

这样……也很好。

白予简在心底如此对自己说道，带着一丝苦涩。

他早已失去了奢求江恪信任的资格。

如今这般，对于自己这样身负罪责的人来说，或许才是最相宜的归宿。

与此同时，中央塔的特训部地下隔离区内。

冰冷的金属墙壁在幽蓝仪器光芒下泛着寒意，空气里消毒水的刺鼻与能量场特有的臭氧味相互纠缠。

江恪半躺在符合人体工学的检测椅上，几根纤细的感应探头贴附在他的太阳穴和腕间，像蛛网般束缚着却又轻若无物，半阖着眼，呼吸平稳得仿佛陷入浅眠。唯有监测屏幕前戴着神经感应手套的莫云衡首席偶尔蹙眉时，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才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蜷。

“精神波动频率，维持B级稳定区间。”机械的电子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即将开始深度图景采样。”

一旁的工作人员立刻启动了旁边那台造型精密、不断旋转发出低鸣的神经信号放大器。

就在嗡鸣声逐渐拔高，几乎要刺破耳膜的瞬间——

“滋啦！”

细微的电流爆音突兀响起。

放大器顶端，那颗原本稳定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指示灯急促地闪动了两下，随即倏然熄灭。匀速旋转的机械部件也在同一时刻停了下来。

监测屏幕上，紊乱的波形一闪即逝，随即恢复成看似平稳的轨迹。

“设备出问题了？”

旁边的助理研究员小声嘀咕着，同时快步上前检查：“不应该啊，上次全面检修的时候所有参数都是正常的……”

莫云衡则是在凝视着屏幕片刻后，作出指示：“启用备用设备。记录，序列号AX-03放大器出现不明原因过载，送检修部门分析。”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随后的能量亲和度测试更是状况频发。

江恪看似十分努力地配合着引导，然而所操控的那股黑红色能量却活像是不听使唤的游蛇，总在即将触及关键测量节点的前一秒，意外偏离预设轨迹，或是毫无征兆地骤然衰减，让稳定场的读数像发了疯般上下乱窜。

致使系统提示音不停响起：“警告，目标能量输出不稳定，无法捕捉有效数据。”

但最让数据记录员感到崩溃的，还得是潜意识记忆映射环节。

这名黑发能力者安静地躺在仪器内部，配合着指令，任由扫描波掠过他精神图景的表层。一切看似顺利。可每当仪器试图探向那些被无形锁链缠绕的深沉区域，比如意识深处那巍然耸立的黑塔区域，精神图景中便会恰好掀起一阵看似无意识的、剧烈的波澜。波动并不具备攻击性，却精准地扰乱了扫描的精度，使得记录下来的图像模糊不堪，或是直接丢失掉最关键的数秒数据流。

反复几次后，记录员盯着屏幕上支离破碎、仿佛蒙上厚厚马赛克的映射图，几乎要抓狂。

“首席，这……这数据完整性太差了，根本无法用于后续分析！”

此时，江恪也已经从仪器里撑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四肢。骨节发出几声细碎的轻响。

他抬手揉了揉后颈，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倦意，眼神里却藏着两分没睡醒似的惺忪：“完事儿了没？这一通折腾，给我整得肚子都空了。”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那台复杂的机器，嘴角懒洋洋地一挑，“不过我说，你们这儿的铁疙瘩怎么老是报事故？也该换换了吧。”

活像只混进羊群的黑羊，表面乖巧跟着走，蹄子却总能在最整齐的节奏里踩出个不协调的音符——悄没声儿地制造点小麻烦，留下各种解释不清的烂摊子，再摆出“不关我事”的无辜脸，看着研究员们围着造价不菲的精密仪器焦头烂额，记录下那些永远无法自圆其说的异常数据

但也没办法。

毕竟这种无声的、带着点嘲讽的小把戏，已经是他被困在这方寸隔离之地里，为数不多能自己找的乐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