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歇瞬间想到不久前的深黑夜晚,商寂的枪抵住她的咽喉,令她几乎窒息。
“你吓唬我干什么?”她的眼睛突然红起来。
商寂没想到她一吓就摆出一副要哭的样子,这下反倒被她拿住了藉口,指责起他来了。
现在他成恶人了。
商寂默默拿起子弹,放回口袋里。
苏云歇:“你收回去干什么?快点一枪打死我啊。”
因为带着湿漉漉的哭腔,她的声音变得软绵脆弱。
商寂盯着她,许久,才憋出一句:“你不要跟我用这一套。”
苏云歇更委屈了,眼尾氤氲出一颗剔透的泪珠。
“我用什么了?本来就是你明知道鱼有毒也不说,现在还像审犯人一样审问我,又不是你中毒,我浑身肌肉疼,头也疼,如果我吃的是普通的鱼,我也不会对你做这些。”
“……”商寂第一次听她说那么多话,声泪俱下,字字句句是对他的控诉,顺便把她的罪责推了个干净,反变成他罪大恶极了。
商寂轻轻叹出一口气,从灶台上端起那一锅意面,放到桌上。
他坐进沙发,慢条斯理地卷起意面,一口一口地吃。
意面已经凉透,变得又硬又难吃。
苏云歇眨了眨眼,怔怔地看他。
终于,商寂把意面吃干净,没有剩下一点,他抬起眼看向苏云歇。
“……”
苏云歇对上商寂漆黑的眸子,深邃得能看穿一切,她精湛的表演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仿佛明知道她在装腔作势,却配合地表现出受了她的欺骗,被她的眼泪要挟,跳进她的陷阱。
此时商寂的眼里露出些许无奈和好笑。
“好受了吗?”他问。
“……”苏云歇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商寂原本想讲一句嘲弄她的话,怕一句话又把她惹哭了,把话硬生生吞了回去,沉默地走出船舱。
西蒙趴在甲板上,脑袋畏畏缩缩地搭在舷窗旁,想要通过舷窗看看船舱里面的情况,但他又不敢探出头,生怕被商寂发现,把好不容易撇出去的麻烦招惹回来。
他没有注意到商寂走出来。
商寂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
西蒙捂着屁股连滚带爬站起来。
商寂瞥他一眼,把刚才没有说出的讽刺话,扔给了西蒙。
“你们真有本事。”
西蒙:“……”
西蒙作为纵毒案的从犯,不敢顶嘴,缩着肩膀想回船舱。
商寂伸出长腿,拦在路中央。
“过半个小时再进去。”
谁知道苏云歇的情绪有没有恢复,他不想让西蒙进去看见她泛红的眼睛,哭给他一个人就够了。
西蒙不明所以,但老老实实坐在甲板上,吹了半小时呼啸海风,脑子里想象苏云歇在里面断了一条胳膊的情形。
毕竟商寂这个人,没有什么不打女人的原则。
直到半小时过去,他迫不及待地钻回船舱,却发现苏云歇毫发无损地靠在沙发里,抱着一本书在看,仿佛无事发生。
西蒙凑近她,好奇地问:“刚才发生什么了?”
苏云歇看他一眼,带着对他出卖自己的不满,不过她的心情不错,不介意告诉西蒙。
“他把意面吃了。”苏云歇压低声音说,微微上挑的明媚眼眸里闪着狡黠的光。
“?!”
“……”
西蒙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苏云歇是怎么做到的,不管他怎么问,苏云歇也不开口说话了。
他的神色复杂,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竟然比商寂还要可怕,他开始担心刚才出卖苏云歇的行为会不会遭到报复。
只是让他们都很失望的是,商寂虽然吃了有毒的意面,但却没有中毒反应,身体正常,好得不行。
今夜有风,商寂在驾驶舱夜航,西蒙难得绅士,把前舱让给苏云歇睡。
苏云歇早早就休息,伴随着海浪的一起一伏,她睡得极沉。
等到早上醒来,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里,却不见西蒙,平时西蒙也不爱到甲板上去,每次在甲板上受商寂的使唤,干完活就会躲回船舱,和她一人占沙发一角。
苏云歇也没有听见外面有对话声传进来,西蒙干活,总会被骂,不可能安安静静。
她觉得疑惑,走出船舱。
船舱外果然没有西蒙的人影,只剩商寂靠在驾驶位。
苏云歇问:“西蒙呢?”
商寂:“死了。”
苏云歇:“……”
商寂:“被我扔下海了。”
苏云歇:“……”
他是跟她杠上了,一定要扮演这个加害者的角色。
苏云歇瞪他一眼,转身钻回船舱。
她知道西蒙是去更安全的地方了。
苏云歇早就认出西蒙就是佩特。
作为一名演员,观察能力是必不可少的,西蒙和佩特虽然在样貌上完全不一样,但是一个人的习惯动作有时连自己都不会注意,自然也不会去刻意隐藏。
西蒙在说话的时候,偶尔会用食指摸他右脸上的痣玩。
那一颗痣在他是佩特时,被易容材料遮盖,因而他的动作更显突兀,苏云歇留了心。
西蒙在船上总是有焦虑的情绪,时常张望四周,苏云歇察觉出他是在躲避什么。
但这件事一定不是她该问的,她也就一直当作不知道,现在不知道,以后也不知道,她不会再提起西蒙这个人。
西蒙的离开,让苏云歇有些低落。
没有他时不时在耳边絮絮叨叨,船舱里就剩她一个人,显得很冷清。
苏云歇不知道商寂之前一个人是怎么度过海上一日又一日漫长而无聊的时光。
她展开桌上的海图,找到了他们大致的位置,距离卡波圣卢卡斯只剩不到一百海里,他们很快就要抵达终点。
不明所以的,苏云歇陷入更深的低落。
-
下午两点,帆船在卡波圣卢卡斯的码头靠岸,码头身后就是依山而建的小镇,建筑色彩鲜艳,海鸥在城市和大海之间来回。
商寂靠在船舱门口,食指骨节敲了敲门:“到了。”
苏云歇的手下意识攥紧薄毯,很快又松开。
商寂从柜子里拿出他的皮靴,放在地上。
“外套和皮靴都送你了。”
“……”苏云歇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这是在赶人,拿上他最后的施舍,快点离开他的船。
苏云歇慢吞吞地走到皮靴旁,抬腿把脚伸进黑洞洞的皮靴里,皮靴厚实而温暖。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她问。
商寂看她一眼,淡淡道:“和你没关系。”说完,转身出了船舱。
苏云歇:“……”
他总是这样,和所有人都保持遥远的距离,就像他的放逐号,他将自己放逐在荒芜大海里。
苏云歇穿好皮靴,最后环视船舱,船舱里的陈设她已经熟悉。
商寂每天在灶台前漫不经心做饭,因为个子太高,总是习惯性低头,偶尔在工作台前操作仪器设备,又或者叫她让出沙发的位置,在桌上展开海图,规划航行路线。
这一艘单体帆船仿佛就是为他一个人设计的,多出她就显得碍事许多。
苏云歇走到船头,商寂在一旁整理船帆,没看她。
他的狗恹恹地躺在甲板上,晒着太阳,对她的离开也没有报以多余的感情,和它的主人一样。
在她经过桅杆时,商寂忽然冷不丁道:“西蒙的事,不要对第三个人说。”
苏云歇低着头,一只脚踩上船舷,也没看他。
“我知道。”她轻声回。
苏云歇微微放低重心,跳下船。
皮靴撞在码头木板上,发出沉闷声响,好像她此时心情的和音。
码头上人来人往,人声嘈杂,空气似乎都污浊了,失去了在大海上的纯净。
她还没来得及将周围的环境看清楚,忽然一个横冲直撞的身影跑来,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阿姐!”苏稚的声音激动,“你让我担心死了!”
苏云歇被他撞得整个人往后仰,又被他搂回,苏稚按住她的后脑勺,让她的下巴压在他的肩膀上。
她和苏稚三年没见,发现苏稚长高许多,都高出她一个头来了。
苏云歇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给你打电话,是你朋友接的,我才知道你出事,我就飞来墨西哥了,我在码头等了你三天,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苏稚的眼睛说着说着红起来,好像一只受伤的动物。
苏云歇注意到他的脸色疲惫,下巴有青青的胡茬。
苏稚到卡波圣卢卡斯以后,就在码头守着,一刻也不曾离开,生怕错过苏云歇。
苏云歇忽然鼻子有些酸,张开手臂,回抱住他,轻轻拍他的后背。
“没事的,我好着呢。”
苏稚浑身的肌肉微不可察地变僵硬,直到苏云歇的身体离开他。
苏稚浓密的眼睫垂下,掩藏住其中的情绪,再次抬起眼时,瞳仁重新恢复清明。
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两个叠在一起的手机,拿出苏云歇的手机递给她。
“你的手机,护照我和行李一起放在酒店了。”
苏云歇接过手机,没有看,手机里既没有她需要联系的人,也没有必须联系到她的人。
苏稚:“出了事你为什么不联系我?”
苏云歇:“你离那么远,联系你也没用。”
苏稚的脸上不高兴:“怎么没有用,我可以立刻到你身边的,你不相信?”
苏云歇唇角漾起笑,漫不经心地哄他:“我信我信。”
“下次一定要先联系我,知道没有?”
苏稚盯着她,意有所指:“阿姐,你是有家的。”
苏云歇垂下眼眸,盯着她脚上的皮靴,她轻轻“嗯”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是认同还是敷衍。
苏稚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她穿着一双男式皮靴,不仅是皮靴,还有她身上明显大出许多的黑色外套。
“这身衣服是谁的?”他问。
苏云歇:“路上捡的。”
虽然商寂只交代她不要提及西蒙的事,但她觉得商寂应该也不喜欢被提及和谈论,所以她对苏稚选择了避而不谈。
苏稚又看了皮靴一眼,明明是一双崭新的皮靴,就连皮革该有的褶皱都没有,谁会舍得把它丢掉让她捡去。
他没有再继续追问,转而问起另一事:“是哪一条船救了阿姐?我要和船主好好道谢。”
刚才苏稚在人群里找到苏云歇时,没有看见她是从哪一条船下来的。
苏云歇回过头,却发现放逐号上已经没有商寂的身影,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船,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不在了。”她说。
闻言,苏稚的目光望向港口一排排的船舶,微微眯起眼睛,幽幽道:“真可惜。”
苏云歇:“……”
-
苏云歇回到酒店,洗完澡,她换上自己的衣服,海上生活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不剩下一点,除了玄关旁的皮靴和挂在衣柜里的黑色外套。
苏云歇站在落地窗前,望着远处的大海,仿佛这几日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热带梦,潮热濡湿,并不真实。
苏稚预约了一家当地有名的高级餐厅。
卡波圣卢卡斯是墨西哥著名的国际旅游小镇,聚集了世界各地的游客和豪绅来此度假,享受大海与沙滩、热带风情。
苏稚定的餐厅受豪绅们的青睐,只接受黑卡客户,采取预约制,通常要提前至少一个月才能约上,苏稚是托关系才约上今晚的座位。
餐厅位于一片私人海滩的中央,是一幢两层的玻璃花房,仿佛一座微观雨林,绿色的植被环绕,鲜花盛开。
一层的用餐区服务的是普通客人,二层不对外开放,所有的工作人员对二楼客人的信息绝对保密。
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在餐厅的贵宾接待口停下。
沈拓早已等候多时,见车一来,立即快步走到车门旁,拉开车门,弯腰做出请的动作。
商寂走下车,深色高定西装精致笔挺,他没有任何停留,大步往餐厅里走。
沈拓已经习惯他的步速和节奏,一边小跑着跟上商寂,一边抓紧时间解释:“我和客户已经强调您在休假,但对方坚持要和您沟通之后才愿意推进合作。”
商寂抬起手腕,扣上衬衫最后一颗袖扣,他淡淡“嗯”了一声:“下不为例。”
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让听的人脑子里过了八百个念头。
沈拓给商寂做了三年助理,也没能琢磨清楚他这一句话里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餐厅老板留给商寂二楼视野最佳的位置,窗外可以俯瞰整片私人海滩,一层的客人也尽在他的脚下。
中东人的时间观念松散,到了约定时间还没有来,商寂站在回廊处,俯瞰一楼用餐区,目光凝在某一张餐桌上。
餐桌上坐了一对东方男女。
男人的长相年轻,二十出头,眉眼里全是不曾被社会污染的干净气,一看就知道是被富养的少爷,此时正费尽心思地讨好他的女朋友,变着从二楼看显得破绽百出、拙劣的魔术。
一朵玫瑰从扑克牌里生出。
女人本就明媚好看的眼睛亮了一下,露出这些天来,商寂所没见过的最灿烂放松的笑容。
对别人笑得比对他好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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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