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龙屋静卧在山坳里,像一枚被岁月反复摩挲的玉璧,夯土墙是黄泥与稻草的拥抱,被百年风雨浸出深浅不一的纹路,恰似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祠堂的木门褪成温润的米黄色,门轴里嵌着的桐油早已干透,开合时“吱呀”作响,那声音里裹着无数个清晨的炊烟、黄昏的蝉鸣——仿佛一推开门,就能看见祖辈们扛着锄头从田间归来,裤脚沾着的泥点落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印记。
天井中央的石板被几代人的脚印磨得发亮,缝隙里还嵌着去年晒谷时漏下的谷粒。春日里,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孩子们追着光斑跑,衣角扫过墙角的青苔,惊起几只躲在砖缝里的蟋蟀。墙角的青苔爬了半墙高,却在离地半尺处留着整齐的痕迹——那是年年清扫时扫帚划过的印,像给老屋系了条浅绿的腰带,系着柴米油盐的琐碎,也系着生生不息的烟火。
祠堂正中的八仙桌,桌面被茶壶烫出一圈圈白印,像年轮般记录着无数次的推杯换盏。桌腿缠着竹片,是早年间被孩子们晃松了又加固的,竹片上的细毛早已磨没,摸上去滑溜溜的,带着掌心的温度。神龛上的牌位蒙着薄薄一层灰,却总有人定期擦拭,指尖拂过木牌上的名字,像在与先人对话。供桌上的青瓷碗里,常年摆着三样吃食:米糕、花生、客家酿豆腐,都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说是“让先人尝尝家里的味道”。
围龙屋外围的半圆形围龙,一圈圈绕着中心,像母亲张开的臂膀。每一间小屋的门都朝着祠堂,仿佛所有的目光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屋檐下的排水沟,是用鹅卵石铺成的,雨水顺着沟里的青苔流淌,发出“叮咚”的声响,像在数着岁月的脚步。晒谷场的石碾子,早已不再转动,表面被磨得光滑如镜,映着天上的流云,也映着围龙屋的倒影,像一幅流动的画。
着成串的干辣椒和玉米,红的、黄的,在灰瓦间跳着热闹的舞,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唱,与围龙屋的檐角风铃应和着,织成最安稳的调子。门前的空地上,竹编的箩筐倒扣着,筐沿还沾着去年的谷壳,像没擦干净的嘴角;墙角的柴火垛码得方方正正,最底下的柴已经泛出了银白色,却依旧硬挺,能烧出最旺的火,炖出最香的客家黄酒鸡。
砖瓦房的窗棂是简单的方格,玻璃擦得透亮,能看见屋里的长凳。长凳的木纹里渗着酱油色,那是常年摆酿豆腐留下的痕迹。主妇们总爱在灶台边的小桌上腌咸菜,玻璃罐一排排码着,萝卜干、芥菜头、酸豆角,盖子一拧,“啪”的一声,像是给时光上了锁。等到冬日围炉时开封,酸香混着炭火的暖,能把满屋的人都熏得眉眼弯弯。屋前的晒衣绳上,常挂着蓝布衫和孩童的肚兜,风一吹,衣摆翻飞,像一面面小小的旗帜,宣告着屋里的烟火气。
再往镇上走,单元楼的白墙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刚剥壳的荔枝。楼道里的声控灯总在脚步声里亮起,昏黄的光映着墙上的小广告——有修水管的,电话号码被雨水泡得发蓝;有换纱窗的,字迹歪歪扭扭;还有用毛笔写的“寻猫启事”,画着一只缺了耳朵的黑猫,字迹娟秀,像极了老屋里母亲写的家书。
电梯间里总飘着若有若无的香味,有时是腌面的蒜香,金黄的蒜蓉在热油里炸出焦香,混着粗面的麦气,是清晨五点的味道;有时是酿豆腐的酱香,五花肉末在油锅里煸出脂香,混着石膏豆腐的清苦,是午后厨房的味道;还有时是艾草粄的清苦,糯米粉裹着艾草的涩,在蒸笼里舒展,是清明前后的味道。金属的电梯壁上,贴着孩子们画的画,画里有歪歪扭扭的围龙屋,屋顶上冒着烟,烟圈里写着歪歪扭扭的“家”字。
阳台上的泡沫箱排得整整齐齐,种着小葱、薄荷,有的箱子上还贴着旧报纸,报纸的边角卷了起来,露出里面的豆腐块文章,讲的是客家山歌的渊源。窗台上的花盆里,栽着从老家带来的兰草,叶片细长,透着韧劲,开花时香气清淡,像老屋里祖母身上的味道。晾衣杆上挂着的被套,印着围龙屋的图案,风一吹,图案在阳光下晃动,像围龙屋在轻轻摇晃。
这些房子,有的老得长出了皱纹,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的稻草,像老人露出的银丝;有的新得还带着水泥味,墙角的石灰没干透,摸上去凉丝丝的,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但它们都藏着一样的东西:屋檐下的燕子窝,每年春天总会有燕子回来修补,衔来的泥里混着去年的稻草;窗台上的旧瓷碗,盛过雨水,也盛过给流浪猫的饭,碗沿的缺口是被岁月啃出来的;门后的竹扫帚,竹枝磨得光滑,扫过庭院时“沙沙”响,像在说悄悄话;还有墙角那株总也除不尽的艾草,春天发芽,夏天抽枝,秋天枯黄,冬天在灶膛里变成灰烬,却总在来年春天准时冒出绿芽。
它们不说话,却把客家人的日子记得清清楚楚——谁在围龙屋的天井里晒过稻谷,谷粒从指缝漏下的声音;谁在砖瓦房的灶上蒸过年粄,蒸笼揭开时白茫茫的热气;谁在单元楼的阳台上晾过孩子的尿布,阳光晒过的棉布透着暖烘烘的香。围龙屋的夯土墙记得,砖瓦房的瓦片记得,单元楼的玻璃窗记得,那些藏在角落里的细节,像散落的珠子,被岁月的线串起来,就成了客家房子的模样。
风从围龙屋的檐角吹过,掠过砖瓦房的瓦脊,穿过单元楼的窗户,带着夯土的腥、柴火的焦、饭菜的香,一路向前。这风里,藏着客家房子的魂——它不在高,不在新,而在那些被岁月磨出温度的细节里,在那些代代相传的习惯里,在那些无论走多远,都能认得的家的模样里。
这就是客家的房子,是土地的孩子,是日子的容器,是客家人走到哪里,都能找得到的根。